這數日間的兩個來電，令我心緒不寧。剛才放下手電的一剎那，腦海立即浮現出一句：「疏不間親」。想來此事其實與我沒有任何關係，真不明白為何雙方都要打給我訴苦。只是愈想搞清楚事件，就愈涉及其中，再難以抽身出來了。我一向討厭做調停人，或充當「仲裁」的角色，但其他人硬是要我趕這趟渾水。沒辦法，事實上這次我也很難完全置身事外，皆因事主雙方，一個是家人，一個是親戚。

是非果然是無處不在啊﹗即使是親戚，也不知道他們會否暗中捅你一刀。常說世事黑暗，確是事實，只是我以前常以為自己的家族親人相處融洽、嘻嘻哈哈、樂也融融。誰知隨著歲月增長，漸漸了解世事運作、面子裡子、黑箱白箱後，才發現自己的家族竟也不例外時，心裡的震撼仍是相當大的。

曾幾何時，我覺得自己的母系家族遠不及父系家族團結。總覺得家族中某些長輩因財失義是很愚蠢的行為（細舅父，我這可不是要說你喔），也曾為家族成員間的矛盾感到困惑和難過。相反，接觸不多的父系親戚那方，大家相處得融融洽洽，每逢喜慶日子，扶老攜幼幾乎全員出席，這種家族盛會曾讓我的心底泛起過絲絲暖意。心智還不成熟的我，在表面而膚淺的觀察下，很自然會認為父系家族比母系家族更重情義，更得中國文化「重家族本位」之傳承。

嗯。事實往往是不可預料的。行文至此，相信大家都猜到我接下來要說些什麼了。我無意批評自己任何一個家族成員（不管是父系或母系），但更不想牽涉入不必要與無止境的是非圈之中。而最意料不到的是，似乎很多人都把我當成是中立的「安全島」，可以暢所欲言的在我面前挖掘其他家族成員的陰暗面，然後要我客觀的分析，實際的潛台詞卻是：「聽了這麼多，你現在知道我有多大的苦衷了吧﹖而對方又有多大的不是啊﹗」而我偏偏又天真地給他們「客觀分析」，不虛美、不隱惡，力圖把持其中，讓雙方明白到自己其實並沒有站在對方立場上考慮，致生如此誤會。根本他們向我訴苦的目的，並非真要什麼「客觀分析」，只想得到我偏私的袒護，從而合理化自己所有的適當與不適當行為而已。

真箇複雜。你並不想得罪任何一方，但結果很可能是雙方都得罪。因為你愈客觀，在他們主觀的耳朵聽來，就愈不中聽。你愈想面面俱圓，很可能愈變得兩面不是人，誰都討好不了。明明是持平的忠言，隨時會化為對方心中的一根刺。這個道理我以前也懂，但只是懂在理論層面，若要「真切的見到」、「透達它的精蘊」，卻要慢慢才能夠領會。只是不如此做，又應怎處理呢﹖難道明明覺得雙方都有虧欠，偏要在訴苦者面前出一把力，把對方數臭得更深麼﹖我實在做不出這種無恥的事。

忽然想起《世說新語》中的阮籍「言皆玄遠，未嘗臧否人物」（即從不褒貶他人），連司馬昭都說他言語「至慎」－到底他在是非圈中沉吟了多久，才練得這一身「刀槍不入」的護體神功﹖這是多麼令人佩服的境界啊。然而，阮籍的境界清高得難以仿傚，而且不應仿傚。你說他清高、明哲保身，說得通；說他避世、不敢得罪權貴，也說得通。

從輔導心理學的角度來說，若有人向阮籍訴苦，想必不能盡興而歸。滿腔抑鬱絕對無法很好地抒發出來。因為對著這麼一個「言皆玄遠」的人物，就同碰軟釘子沒兩樣嘛，還不清楚他究竟有沒有把話聽進去了。你向他哭訴某君的不是，他聽了一輪，隨時回你一句：「今天天氣真好啊﹗」什麼跟什麼嘛﹗

只是不這樣說，又可以怎樣說﹖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不說些玄遠的話蒙混過去，難道就非要站到其中一邊不可嗎﹖談輔導的書籍這樣教我們：不必為傾訴者分析，只要聆聽就夠了。專注聆聽傾訴者的苦惱，讓他們感受到你的同理心，表明自己已把話聽進去，就很足夠了。至於解決方案云云，他們早有頭緒，只是欠缺認同而已。

書本是這樣教的沒錯啦﹗只是實際執行上很困難。而且最大的問題是，我根本不想牽涉入這些無止境的互相抹黑之中，也不喜歡輔導別人。你輔導得愈好，意味著你將要為人輔導的次數也就愈多。別人紛紛把你當成「森林的樹洞」，向你抒解抑鬱，但這個「樹洞」接收到的諸多是非與中傷，又該向何處傾倒﹖怪不得人家說「社工與教師是工作壓力最大的兩種職業」，從這種角度分析，確有一定道理。

如此說來，在傾訴者面前一味說討好說話，是「不義」；助他客觀分析，是「不智」；做一個好的聆聽者，又對自己「不仁」。原來當中最矛盾、最痛苦的，不是他們雙方，反而是我。歸結到底，還是韋小寶的名言：「老子不幹了﹗」最好。反正我不是聖人、不是社工、更不是樹洞，只是個自私的人，而且自私的程度並不亞於你們。

說了這麼多，其實都是白說。別人可能要問，這般來回反復的自說自話，你的主旨到底是什麼﹖再說「不幹不幹還須幹」，你不願意做別人的樹洞，自然也沒有人願意做你的樹洞。那麼我幹嗎還要囉囉嗦嗦地寫一大堆﹖這你還不明白嗎﹖所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不願意做樹洞，自然也不想勞煩別人當我的樹洞。在這裡拉扯了一堆，就是想告訴大家，網上就是最佳的樹洞，而且會有許多只聆聽、不分析、不虛美、不隱惡、不表態、不留言的絕佳聆聽者。明白了的話，就請酌量避免要我當樹洞吧﹗

後記：

一時感懷之作，各位看了別問我發生何事。反正我一早說了，「此事其實與我沒有任何關係」，更何況於各位﹖可是朋友之間，表達合宜的關心，還是應有之義吧﹖至於想找我聊天的各方好友，也請別介意這篇文章。我清楚地知道，人人都需要樹洞，在需要的時候，我絕對樂意充當你們的樹洞。這當中是否與上文矛盾﹖嗯，或許吧，反正矛盾往往就是真理。明白這篇文章主旨的人，自然會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