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由大場鶇小姐原作、小畑健先生作畫的《死亡筆記》（Death Note），於網上連載至107話〈幕〉，故事至此已接近曲終人散，讀者還有一回〈完〉可看而已。這套鬥智鬥力的漫畫，不但是死神流克打發無聊時光的最佳消磨，也不僅是讀者們茶餘飯後的絕佳話題，事實上，由《死亡筆記》衍生出來的爭議性正正是這套漫畫最有深度、最值得推薦的地方之一。

《死亡筆記》共分兩部，上半部從第一回至五十九回，描述主角夜神月與世界第一偵探L的智力對決。下半部由六十回起，到一百零八回為止，延續上半部的故事，描繪夜神月與新世界的最新進展。


從光明到陰暗：《棋魂》與《死亡筆記》


與小畑健的前作《棋魂》一樣（台譯《棋靈王》），主角均被超自然物體附身，並以自身的力量一步步達到心中的目標。《棋魂》描寫的是日本的圍棋世界，主角光仔從對圍棋一竅不通到晉身棋壇，與九段高手較量，千年幽靈藤原佐為居功不少，整體而言，是一套熱血勵志式漫畫。

《死亡筆記》不是一套勵志漫畫。主角夜神月一開始便很清楚自己的目標是什麼，在意外地得到了一本死亡筆記後，便不斷殺害罪犯（將罪犯名字寫在筆記上），試圖以此來建立一個無罪惡的完美新世界。他與光仔有明顯的分別—後者對幽靈藤原佐為甚為依賴（參看〈佐為篇〉），前者對附身的死神流克卻不假辭色，雙方的關係並未建立在感情之上，只有利益關係—死神以夜神月作為打發時間的工具；夜神則利用流克給他的力量試圖統治世界。

然而，作為以超自然力量開場的兩套漫畫，隨著故事的推進，不約而同地減少了超自然力量的干涉與影響。由此觀之，作者只是用超自然力量作為故事的引子，探討人性的光明與陰暗面。所以兩套漫畫均非科幻漫畫，這可以從作者對超自然界的少量描述中看到。

兩套漫畫均對人性有認真的刻劃。《棋》屬青年熱血系，主要表現人性的「光明面」。故事圍繞著主角光仔、佐為、塔矢亮，一眾棋手皆對圍棋極之執著，為更上一層樓而努力不懈。《棋》可說是一眾棋手的奮鬥史，表揚主角們爭勝的鬥志。《死》欲探討的主題卻恰恰相反，正是世界的醜陋、人性的陰暗面。從各方面來看，《死》都被《棋》成熟，更有深度。作者於《死》的畫功也明顯比畫《棋》時進步。

值得一提的是，小畑健這兩套漫畫連續成為話題之作，極為暢銷，《棋》被改編為動畫，《死》更被改編為電影（第一部於六月上畫），這在近年的日本漫畫界內，是很罕見的現象，確立了當今小畑於日本漫畫界的地位。

上半部：鬥智連場引人入勝的情節


《死亡筆記》最吸引之處，莫過於其鬥智連場的佈局。與電影《Catch me if you can》（台譯《神鬼交鋒》，內地譯作《來捉我吧﹗如果你可以》）相似，均以兩大主角的智力對決為故事重心，穿插著「計中計中計」的層疊式佈局。首部中夜神月與Ｌ的計算力可謂到達了驚人的地步，兩人一方面在互相算計，一方面互相利用，既鬥智亦鬥演技，還要計算對方的心理狀況，故事情節極為精彩。

《死》本是短篇漫畫的格局，故其種種變態的鬥智技倆，在故事開初便已先聲奪人。首兩集中夜神月設計對付ＦＢＩ的計謀高超得令人驚訝，而Ｌ將疑犯逐步鎖定為月的論證方式也相當精彩。首部的結尾更以超絕的計謀將故事推展至出人意表的反高潮，極具感染力，令讀者深刻難忘。


從短篇過渡到中篇：鬥智場面後勁不繼，爛尾乎﹖


由於漫畫極受歡迎，本屬短篇格局的《Death Note》被拉長為中篇漫畫。或許是這個因素令下半部的情節有點後勁不繼，鬥智場面比上部遜色，部份篇章更予人「拖戲」的感覺。從90多回起，正反兩方的終極對決開展，卻在一片罵聲中收結。讀者尤其對103話不滿，故事中的「計中計中計」無可避免地被讀者狂插，皆因這回雙方的智力明顯有下降的跡象，甚至有讀者形容夜神月「腦殘」，已被衝昏頭腦。

事實上，下半部的佈局顯然比不上首部。情節的吸引力嚴重下降，結構也顯得鬆散，不夠集中。在最後的對決中，勝方取勝的關鍵極其牽強，被讀者形容為「侮辱讀者智慧」，這都是下半部失色的地方。故有人將《死》的結局視作「爛尾」，然而，若要比較的話，《棋魂》顯然比《死》更為爛尾吧﹖（故事忽然中斷，令無數讀者憤而爆粗）


深化主題的下半部：權力與人性


誠然，下半部比首部更表現出深度，也突出了故事主題。下半部的重心已從鬥智轉移到人性的刻劃，主角夜神月的性格也被深化，其陰暗的一面逐漸浮上檯面。下半部探討了權力的問題，主角從理想主義慢慢演化成獨裁主義，故事也由單純的「警匪追逐」提升至「功利主義與人文主義的對決」。所謂「正義」與「邪惡」，在作者的筆下逐漸模糊，尤其當夜神月的新世界漸次建立後，這其中的差異開始逆轉。基拉（Killer的化名）到底是正義抑或是邪惡﹖夜神月如此解答：「若基拉勝利了，他便是正義；若基拉失敗了，他便是邪惡。」

糅合了正義與邪惡，套一句陳某的話，夜神月可謂「徘徊於利與義的邊緣」（《火鳳燎原》中孫策的名言），正正是這種兩極化的人格，令月的身份極具爭議。在眾多網上論壇中，不乏月的粉絲，深信月是正義，有能力為世界帶來和平。他們往往著眼於新世界的罪案率是如何的低，世界怎樣變得更為「乾淨」等層面。

對於筆者來說，月所主宰的新世界正是「賢人政治」的具體呈現。中國文化素來深信國家該由賢人統治，墨家有所謂「尚賢」、「尚同」；儒家也講求「賢人政治」與「正名」，只要各守本份，治世便會到來。月的「新世界」就是這種思想下的產物—然而，這種「賢人政治」卻脫離不了獨裁的樊籠。

從「反烏托邦」批判「烏托邦情意結」


月的性格轉變，或許是作者欲借此表達「權力使人腐化」的永恆定律。但若說漫畫的主題如此表面膚淺，卻與事實不乎。於筆者看來，漫畫欲探討的是一種「烏托邦情結」，而故事的結局帶出了漫畫的核心思想—「反烏托邦」主義。

若將《死》與著名反烏托邦政治小說家奧威爾筆下的《一九八四》和《動物農莊》相比較，自會看出其相似之處。下半部中，月的野心顯現，就如《動物農莊》中的豬一樣，已由「改革者」化作另一個「獨裁者」。其實月一心塑造的烏托邦，只是一個表面和平的極權社會，與《一九八四》中的大洋國社會主義國度何其相似。在這個社會中，月就如「老大哥般看著你」，對於試圖質疑並反抗的異見份子，毫不留情地打壓。ＦＢＩ、日本警察及其他試圖抓捕基拉的人，均被視作罪犯而裁決掉。正如尼亞所言，月不是神，只是一個連續殺人犯而已。

在基拉統治的社會，罪案率雖然大大減少，人們卻是出於對基拉的恐懼，而非真正的良知發現。長此以往，月的國度終會體現「戰爭即和平；自由即奴役；無知即力量」的獨裁世界，無疑與真正的「正義」愈走愈遠。

作者透過刻劃月的下場，撕爛「烏托邦式」的理想主義，帶出這種功利主義所衍生出的極權主義，會將原本看來甚為美麗的幻象破壞得面目全非。這種反高潮式的安排，並非是部份網友所言單純的「邪不能勝正」，而是隱含著作者對理想主義和「烏托邦情意結」的批判。


總結：真正死亡的是﹖


再過數天，《死亡筆記》便會壽終正寢了。從作者於107話的描述，出現第三部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從故事的主題來分析，作品中真正死亡的不是月或Ｌ，更不是一大堆罪犯，而是虛無的理想主義。從藝術層面來看，《死亡筆記》已超出了「以罪止罪」的探討，在刻劃主題方面，算是相當成功。

《死》也超越了普通漫畫的俗套，不再以正義的代表為主角。雖然作品最後少不免「邪不能勝正」，但已令讀者對正義與邪惡有更深一層的領會。以此觀之，《死亡筆記》雖有其局限性，但瑕不掩瑜，仍有相當的可讀性與超越意義。


後記：

上文雖然對夜神月諸多批評，但大家不要誤會，其實綜合全書，我最喜愛的角色就是夜神月了。月如此有魅力，有這麼多粉絲支持是理所當然。我看最尾數回時的心情也是相當矛盾呢。

另外，本來只想寫一點閱讀《Death Note》後的心得，誰知愈寫愈長，篇幅竟超出了三千字......若將寫這三千字的時間用來撰寫論文，啊，我想我早就能夠超渡升仙了。唯望在這篇〈死亡筆記評論〉之後，真正死亡的不會是那數篇論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