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1-16 20:21:02Luke
無條件的給予,最有效的復仇 《聖殤》 (피에타)
男人是一流的債務催討人,當他出現在某家店的門口時,裡頭的老闆(通常是個男子)總要付出腿或是手作為代價以請領保險金還債。不,不要死,死了保險金就複雜了。這天催討完回家,他買了隻雞當餐,路上雞跑了,一個女人幫他拎了回來。女人一路跟著他回家,然後開口說:「我是你的母親...」
本片的原名Pietà為西班牙文,英文稱其Lamentation,直譯為表現悲傷的行為,引申為聖母看見耶穌的遺體時所展現出的哀慟。米開朗基羅將此景做成了雕像,雕像感動了導演兼編劇的金基德,《聖殤》應運而生。
《聖殤》的主線故事是相當容易預料的:開幕時於輪椅上自殺的男子即為女主角之子,為子哀慟的她有了復仇計劃並付諸實行。因為它是主軸,我們都知道女子的計劃一定會成功,後續是否有變數則暫時不重要。男人為何總能準確殘害自己的獵物?因為他無情無牽掛,至多就是一死。女子先賭命接近,留下一尾鰻後離去。當電話響起,她知道他心已亂,此計必成。那麼,觀眾還要看些什麼,單單等著結尾註定的死亡出現螢幕後就拍拍屁股走人,把爆米花丟進門口的大黑垃圾袋後上完廁所回家看電視嗎?
金基德不愧是金基德,他要觀眾做的不是解謎,而是承受那無可逃避的宿命性哀慟。
不知不覺間假母親有了個真兒子,他愛她買衣服給她陪她散步吃飯,她則煮飯給他為他打手槍為他咬登門來的復仇者救他的命。既然要他死為什麼要救他呢?因為她要他品嘗失去至親的哀慟。那為什麼要替他打手槍呢?因為她要讓他更需要她,也因為這是她的母性。而當母性產生,哪怕只有一個小裂縫,感情只會越流越多越氾濫,無以逃避。
男人有了「弱點」後開始變得脆弱,像是小雞般希望能隨時看見母雞。她刻意消失,引他發狂尋找,引他去看自己樹立過多少敵人。這些男人都是人子,他們或恨或懦弱或堅強或努力四大皆空或自盡,但他們都沒有藏起他的母親。母親回來了,她要他幫他種樹,並要他在她死後將遺體埋在樹下。
女子二度失蹤,佯被人抓了,他心急如焚。故事末了女子果然死了,重重傷害了他。挖開樹下鬆動的泥土,他發現了真相,所以這個故事結束了,女子成了男人生命中的過客,讓他再也無法相信人性嗎?
不。
作家侯文詠曾在一次演講時講過一句話:「恨不是愛的相對,無情才是」,因此我們經常由愛生恨或由恨生愛。藉由極端靠近一個人並獲得他無上限的信賴,我們一定會看見這個人的哀傷跟寂寞,她也是,因此雖然愧疚,她卻無法不把他當成自己的兒子。她對血緣之子的死亡感到悲傷,卻也為了殺死他的兇手,她的另一個兒子感到悲傷。她的死亡是愛也是恨也是贖罪,她要男人相信自己恨他,一切都是她的計策,她要他知道她只是利用他,想藉此打擊他,讓他痛苦。恨我吧!她無聲地吶喊,恨我吧!
眼見「母親」織的毛衣大小合宜穿在其他人身上的瞬間,他已經知道了真相,知道她是一個騙子。他的悲傷並沒有轉成怨恨,卻進化成無窮的絕望哀慟。為什麼?因為擁有了感情能力的他知道「母親」要他發現真相,「母親」要他恨她,這不是最難能可貴且不可能的愛嗎?應該恨他入骨的人卻深愛他。她無條件的給予意外成就了她不想再進行的復仇。男子失去的不是一個路過的女人而是一個母親,象徵性的更是實際的母親。
離開母親的懷抱從墳中爬出,男人安葬了無緣的弟弟及母親。他選擇以自我凌遲的方式贖罪。拿著弟弟自殺時所使用的鐵鍊,他將自己勾在一台貨車下,由某被害者的妻子在不知情的狀況下駕著到遠處營生。一毫一毫,他的衣物、肌膚、肉身、骨骼、內臟大腦殘留在公路上直至消失殆盡。塵歸塵,土歸土,此生已落幕,他期待著渺茫的再生。也許有天他會復活,成為母親的孩子,成為瑪利亞手中的耶穌,不再是猶大及劊子手。也許有一天,他能夠以這樣的身份再次死去,並找到最終的寧靜。
敘事明確,剪接流暢,母親自白的橋段多少有點矯情卻也有其必要性。《聖殤》讓觀眾看見並感受到心中極難碰觸的一小塊哀傷地,逼你成為心的囚徒,品嚐那苦雨的酸楚。而當你從心中賦歸,你會以為一切結束了,你回到了陽光的底下,卻沒發現那片綠林上已栽了一樹枯枝,無聲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