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三十年,我學會看一部電影 〈南國樂活之宿〉 (プール)
『你把我丟給外婆後跑掉,你不怕我變壞、變成不良少女嗎?』
『不,你不會』
『你又知道?』
『我知道』
被母親拋下的女孩,把畢業之旅選在母親住在的泰國。這是她第一次旅行,第一次出國。在那裡,她跟眼神總是確定的母親相遇,鬧著無聲、清脆的彆扭。母親收養了一個當地孩子,她不懂為什麼她能在他處養小孩,卻能棄自己的小孩於不顧。
母親炸的香蕉很好吃,但她只要吃半片,母親養的小男孩只吃了一片,剩下的全進了隔壁,暱稱為「郵局先生」的男子胃裡。附近還住著一個重病的大嬸,她的命是跟天借來的,已經超支了兩年半,貸款部似乎不急著收這筆款項。
放天燈時,大家都許了願望,小男孩曾經想找母親,現在還想嗎?他自己可能也不知道。大嬸許了什麼願呢?長命?貓狗豬身體健康?母女,又許了什麼願呢?
不知不覺間,假期微風般的過去,女孩會記得這種沒有手機的悠閒,會記得池畔邊的吉他旋律,會記得郵局先生的火鍋,會記得母親讓人羨慕的任性吧!『大嬸會活到什麼時候呢?』往機場的路上,僧侶在兩旁走著。
初接觸電影,我為它說故事的方式、剪接的方式、演員的表達方式、導演築大局的方式感到癡迷。
故事看多了,便想跟其它的故事對照,也開始嘗試將一些前人建構的理論、看法當作眼鏡上的濾片,因為想看得更真切些,在導演想表達的與我想得到的中間取個平衡,天秤的遊戲。
碰了一些事情,笑了些流了些淚,臉部銳利的稜線漸緩了,我開始能體會一種美,一種總是追求答案的現代人也許無法理解的美,沒有答案的美。
我相當喜歡的小說家勞倫斯‧布洛克在他的推理小說作品「圖書館裡的賊」裡使用了一種手法。一般來說,推理小說是偵探跟兇手鬥智,當然也是作者跟讀者鬥智。死了人,當然就是要找兇手。問題是,假設死了五個人,偵探找到了殺死四人的兇手後故事就結束了,這樣的故事你能接受嗎?如果不能,那我認為〈南國樂活之宿〉對你來說很可能是一部糟糕透頂的作品:母女關係到最後怎麼了?小男孩找到母親沒?女孩在這趟旅程中學到了什麼?電影只丟了問題,卻沒有提供答案。
最簡單的電影,可能也會是最困難的電影;最簡單的問題,往往有著最困難的答案。
電影演著,觀眾稀稀疏疏的去上廁所,有自己去的,有夫妻一起去的。
他們,都沒有回來。
電影演著,後頭的年輕男女輕聲聊著,重複字幕上的一個詞,為了出現的豬或小狗或貓笑鬧。僧人在馬路兩旁走著,男生說『好怪,為什麼?』啪!電影結束,觀眾都覺得莫名。
也許只有我覺得,它隨處能開始,隨時能結束,就像我們的生命一樣。
得了重病的大嬸,應該只能活六個月但活了三年的大嬸死了嗎?重要嗎?
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已經看不懂臥佛的微笑,並轉而崇拜講究因果的科學?生命,為什麼不是活在現在,而是要時時想著過去,常常計算未來?為什麼我們不能飄進螢幕中享受這片刻的寧靜,幻想著那些炸香蕉、火鍋、散壽司的美味、被花朵的香氣誘得失了神、在豬叫聲中醒來,安靜跟貓狗們做著無聲的溝通?
曾幾何時,我們已經忘記了自然的存在,忘記了時間的不存在。
看完電影,Peko問了我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我笑笑,沒回答她。
小時候,爸爸帶我去淡水河邊橋下放生的鴨子,後來怎麼了呢?
我國中得了紅斑性狼瘡燒了腦袋的漂亮女同學,後來怎麼了呢?
我曾經迷戀的台中女孩,過得好嗎?
我的前女友,為什麼會忽然得白血病呢?
我在花蓮養過的貓,後來去了哪裡呢?
志村けん跟みひろ有發生過關係嗎?真的論及婚嫁嗎?
遠方的妳,今天好嗎?
生命,究竟有哪些時候我們能得到確切的答案,是否所有的人物都要像「百年孤寂」裡的家族成員一樣全部消亡才是最棒的故事?如果電影繼續拍到了機場,母女相擁大合解,或甚至演個十年後女兒又會來,跟郵局先生結婚,小男孩變成鄰居,狗則是老邁得在鏡頭裡吃軟軟的飼料,這樣會比較好嗎?
跟Peko話別,五分鐘內我走到捷運松江南京站的入口。想起「你喜歡的那朵花」(君の好きな花),腦中輕輕哼了起來,我一陣鼻酸,淚,沒有落下。
兩天後,我在文章的最後,加上了我的眼淚。
為什麼,我也不知道。
劇中曲:
君の好きな花
作詞作曲:小林聡美
君の好きな花 うす紅の
つんでみようか やめようか
風に吹かれて 飛んできた
遠い町まで 飛んできた
君の好きな歌 歌おうか
まあるい笑顔が みたいから
ぼくの好きな歌 君の歌
遠い町まで 届くかな
星の降る夜は 君の顔
星をつなげて 描いてみる
笑ってるかな 怒ってるかな
僕の好きな顔 君の顔
愛しているよ
愛しているよ
愛しているよ
愛しているよ
君の好きな花 うす紅の
風に吹かれて ゆれてい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