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勝昭/二哥的使命( 轉載)
楊勝昭/二哥的使命
2020-01-27 00:00聯合報 楊勝昭
1943年,我出生於竹山鎮的溪尾寮。我們這小村落約有六十多戶人家,皆以務農為生,而我家是唯一的例外。我有六個兄弟,雖住於農村,卻無分坪土地,而以土角厝三椽作為擋風遮雨的家。
自有記憶始,父親並無工作,生計完全落在母親肩上。好在我們有一位既賢慧又刻苦的母親,除了農事家務樣樣精通之外,尚具有一些開源節流的觀念。母親為了這個家,日夜不停地工作,她白天到伯叔們的田地打零工,晚間回家後在煤油燈下繼續編織草靴、打草繩,累積半打後,由我挑到兩公里外的雜貨店託售。母親還會教導我們如何圈養小雞、鴨與飼養豬崽,等待牠們長大後販售。
由於母親把一天二十四小時當作三十六小時用,兄弟六人都能體諒食物得之不易,即使有時僅日食兩餐地瓜籤也不敢喊餓。如遇親朋好友或善心人士捐助地瓜、稻米及麵粉等,母親多會把白米用來煮稀飯給生病或較幼小的弟弟們吃。
二哥長我五歲,他聰明好學,手不離書,成績優異,因此國小的導師資助他讀到初中畢業。之後,二哥雖然考上公立高中,卻因繳不起學費而辦理休學,到台北當學徒。在滿十八歲那年,他考上了「台電技工養成班」,結業後成為台電的技術工人,跟隨工程隊長期在外工作。
二哥把薪水都寄回家,雖然微薄,但對我家而言,卻是道地的「甘霖」。其一,全家有機會吃到白米與地瓜籤摻配的三餐;其二,我僥倖有了讀初中的機會,另三位弟弟也可順利上小學;其三,母親終於有點時間稍作休息。
每個人到這世間來都有其使命,二哥天資聰慧,國語、數學成績出色,鋼筆、毛筆字也寫得好,可惜命運多舛,因弟弟們的拖累而失了栽培機會,才華無法發揮。
我在兄弟中排行第三,身體較差,小學一年級時二哥還經常背我上學,國小畢業後雖然也考上初中,但同樣沒錢註冊而輟學一年在家帶弟弟們,期間還兼養雞鴨、餵豬崽、洗衣服等家事,也充當牧童、做些撿拾地瓜等工作,可謂「業務繁多」。然而,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在輟學的這一年裡,我學會了煮飯、醃鹹菜、曬蘿蔔乾、養雞鴨、挑水(彼時鄉下尚無自來水)與打草繩等甚多家事,多做多學多受益,終身受用無窮,前述工作有些迄今我仍在做。
國小畢業次年,二哥叫我去考初中,他說:「我們家既無田又沒地,兄弟們欲翻身唯有讀書去。」於是,我又去考初中,也考上了,但是下學期註冊費又無著落(此時二哥尚未進台電)。我想了想,決定寫信給導師冉極敏先生,說我無法繼續讀書,要去當「牧童」。冉老師是我的國文老師兼導師,他既敬業也關心學生的狀況,是位難得的好老師。他回信給我:「勝昭,希望你能夠好好地考慮回校努力讀書,以後才有前途。」
冉老師來做了家庭訪問後,幫我代繳了註冊費,我們直到二哥進台電領了薪才奉還。而一直到民國70年,我都還與冉老師保持著書信聯絡,期間也曾帶著妻小去彰化埔心國小,向冉老師與師母致謝。
我初中畢業那年,竹山高中剛成立,報名費六十元,而市面上一斗米剛好也是六十元,當時用一斗米(十一斤又十兩)來摻配地瓜簽,足足可以供我們全家吃一個月,該如何選擇?報名?不報名?我思量了整整兩天,算了,放棄吧!來日方長。
次年,二哥說你還是要抽空繼續讀書,明年考高職。第二年,我去考了嘉義高工,鑒於家庭經濟困境猶在,所以高一是從溪尾寮騎自行車到林內火車站,轉搭台鐵到嘉義火車站,再跑步到學校。可是,一年下來,幾乎所有的時間都耗費在交通上,雖然因年輕體力不是問題,卻沒時間複習功課、寫作業,成績差點過不了關,特別是英文與數學。
為免於留級,而且此時二哥升級成為技術員,薪水多了些許,高二起我與同學在嘉義租屋。我經日夜苦讀,記公式、背單字,數學分數終於有了極大的提升,而英文則勉強拚個及格。托數學成績拉抬的福,高二下學期,我申請到了「嘉新水泥公司」三百五十元的清寒學生獎學金,恰好足夠我繳一學期的房租。
我高工畢業後三個月即入伍服兵役,入伍後的第三個月,二哥把我家搬到北投,三個弟弟也隨同轉學至台北。
四弟曾至台電當四個月的臨時工後,讀國立藝專畢業;五弟北市高工建教合作班畢業後,先後任職台船、彰銀,後又讀致理商專夜間部,畢業後考上特考在國稅局當稅務員;六弟因高二時珠算已有七段,高商畢業後即獲得華銀免試任用;而我於民國57年進入中油服務。二哥的使命,總算大功告成。
歲月不饒人,如今諸弟們皆逾耳順之年,回首前塵,兒時的情境如夢一般。夜深人靜,憶及二哥自我讀小一起背我上學,初中畢業後放棄升學,而在十八歲進入職場後即將薪水全用在弟弟的學費與家庭生計上,種種的犧牲奉獻,弟弟們永遠銘記在心之外,亦皆認同二哥乃是肩負著拉拔的使命,而到這個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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