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名人堂】黃宗慧∕愛的代價黃宗慧/聯合報 2019. 8. 28 

腫瘤復發又有心臟病的葛格在今年初過世之後，我一直想寫篇專欄文章，重現這隻外表看似傻氣其實相當有個性的大公貓，曾帶給我們家人的美好回憶，作為我能送給牠的最後一份、牠並不需要的禮物。

然而，每次開始書寫，流瀉而出的卻盡是悲傷的記憶：想起先生一人陪診，我躲在診間外不忍看葛格抽胸水的畫面；或者是遞氧氣管給呼吸不順的牠，巴不得把全世界的純氧都輸送過去的無力時刻；還有半夜得知葛格不行了，妹妹怕牠辛苦，叮嚀牠別撐著等我，我仍趕回去送別時的心酸……我開始意識到，我無法笑著回憶過去十六年的點點滴滴，甚至懷疑，如果我曾經能笑著回憶心愛的動物，這能力恐怕也已隨著愈來愈多悲傷的累積，逐漸消失了吧？

負面的思緒一發不可收拾，我開始厭棄自己的脆弱，自嘲地想著：我可是個連寶可夢社群日的抓寶時限一到，畫面上所有的寶可夢瞬間消失時，都會感覺寂寥與悵然的人啊！對虛擬的「動物」尚且如此，怎麼會以為自己可以一次又一次，承受生命中摯愛的動物終究會離開的事實？養很多動物，還選擇以動保為職志，根本就是自不量力吧？

我於是在臉書上毫不掩飾地表達我的悲傷，某位家有高齡癌末老貓的老師輾轉得知之後，寫了e-mail給我，除了因為她一向關切我，也因為我正經歷的過程是她即將經歷的，所以在安寧照顧須知以及必要時「放手」的時機判斷上，她希望聽到我的意見。在通信的過程中，我這才發現，我即使無能治癒自己的傷痛，卻可以用我的經驗，幫助其他的動物以及愛動物的人，因為我的分享——縱然是傷痛換來的經驗——似乎轉化成某種安慰的力量了；老師在信裡寫著：「讀妳懷念葛格的文章，一邊讀一邊落淚，隨著妳回憶過往，蘇蘇的種種也回到我腦海中。妳說，『我不會逼自己走出來，走出來也不知道要走去哪，我想就這樣一直想念牠。』真的是這樣。」

這讓我發現了一件事，自己能否堅強面對失去之苦，其實不重要。我或許確實不堅強，但我也確實仍走在這條「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路上，僅僅是這樣，就足以實現我曾經的決心與對動物的承諾了：正因為動物的生命比較短，所以我在有生之年更要盡可能照顧更多動物，讓能夠被愛的生命多一個是一個。如果曾經失去就不再去愛，或許的確可以保護自己，但我更想保護的，是那些不被在意或眷顧的動物生命。我終於想起了在傷痛打擊下差點忘記的初心。

不久之後，老師的貓，蘇蘇，也走了。她來信說：「好在有妳帶領我經歷這困難的過程。」其實，我也是在這樣的郵件往返中，逐漸安定了自己的心，也更敢於去回憶葛格了。例如我想起葛格在世時，家人暱稱有著空靈大眼又常放空的牠是「空空大師」，笑著要請牠開示……魯鈍如我，或許仍參不透「萬般皆空」，但卻更理解了，傷痛是愛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