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6-19 10:16:04荷塘詩韻

臨終時刻 2019. 6. 8 繽紛版

【生活進行式】任珮君/臨終時刻
2019. 6. 8
聯合繽紛版

說不出口的愛

每次走進姚大哥的病房,燈光總是昏暗,即使是粉紅色的床簾也無法為病房增添一點生氣,疼痛的折磨讓他總是蜷縮在床,不喜歡說話也鮮少睜開雙眼。但因為陪伴,使我們有一段珍貴的談話,並為往後的悲傷撫慰開一扇美麗的窗。

「大哥,你都一個人待在病房,會不會感到孤單?」

「沒有辦法啊,因為太太要上班,兒子剛升上國一……」他慢慢地回答。

過去身為船員的他,經常不在家,累積了一些積蓄之後,孩子也出生了,想要結束跑船生活,於是投資開立公司,卻因為生意失敗,把畢生積蓄都賠光了。

後來,擔任保全賺取微薄薪水,竟然又罹患口腔癌,全家頓時陷入愁雲慘霧。

「當初如果不要那麼貪心,把跑船的錢留下來,家裡就不用過得那麼辛苦了,還讓太太兼兩份差。」他一臉懊悔地說著。

「重擔都落在太太身上,一定讓你很捨不得。你曾經對太太說過對她的感謝和愛嗎?」

「都老夫老妻了,這種話我不好意思說,但心裡真的謝謝她對我不離不棄,從來不曾抱怨過。」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大哥展露笑容,是那麼靦腆又溫柔。

我一直把大哥的話記在心裡,雖然從沒看過他太太,但能想像她是個任勞任怨的人,扛起了所有壓力卻從不言苦。

然而,在幾個月後的會診名單上再看到大哥的名字時,他已經在加護病房了,全身浮腫並插滿了管子,面臨要不要繼續洗腎的抉擇,如果選擇不洗腎,生命大概只剩兩周左右。

「也許洗腎可以讓他撐一段時間,但不能治好他的病,甚至可能會帶來更多痛苦。」家庭會議上,我們詳細地和太太及姊姊說明病況。

「他之前有交代過最後一段路不要辛苦,雖然很心痛,但我尊重他的想法,就讓他順其自然吧!拜託你們幫忙減輕他的痛苦。」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太太,滿溢淚水的眼眶裡帶著堅強和不捨。

會議結束後,我靜靜地陪在太太身邊,她的淚撲簌簌得像無法停歇的雨季,心裡有個聲音告訴我,若現在不代替大哥說出內心的愛,以後再也沒有機會了。

「大姊,我是安寧共照的護理師,之前在外科病房照顧過大哥,有些話我想代替他告訴妳。

「大哥覺得很對不起妳,這些年讓妳吃了很多苦,但妳從來沒有喊過一聲苦。他很愛妳也謝謝妳的付出,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說出口。」當下,她只是默默地點點頭。

幾個月後的中秋節前夕,我接到大姊的來電,她的聲音就像大哥形容的一樣溫柔。

「我很好,只是很想念,這是第一次沒有先生陪伴的中秋節……他走後的日子,我變得沒那麼忙碌,每當下班時想到他已不在醫院裡等我,心裡很酸。想念他的時候,就想到妳曾告訴我的話,成了一股支撐下去的力量,雖然離開了,但他的愛永遠都在……」在電話這頭的我,不禁紅了眼眶。

愛與失落都是生命中的養分,當我們擁有愛的同時,也必須學習如何與悲傷為伴,為悲傷的人創造一個安心的空間,給他們一個溫暖的擁抱、一句真心的問候,都可能成為一股無形的力量,陪伴著他們度過每一個想念的日子。

走過悲傷,病人和家屬的情緒照顧

大學畢業就到馬偕醫院服務的我,從安寧病房一路到安寧共同照護,至今已邁入第十六年。

常有人問我:「為什麼會選擇這份充滿悲傷和淚水的工作?」「妳對死亡應該麻痺了吧?」

事實上,這份工作帶給我豐沛的溫暖和成就感。身為一個安寧護理師,除了盡力讓病人在離開前不受疼痛和症狀所苦;在心理層面,也希望他們都有被照顧、被支持的正向感受。死亡讓人覺得被撕裂和絕望,因此協助病人和家屬好好道別顯得格外重要,引導彼此說出內心的愛和抱歉、留下愛的書信或影片、一起去完成心願……

當我們一起經歷悲傷、感受悲傷後,才能漸漸領略生命正以不同的形式繼續與我們連結,死亡雖然帶走有形的軀體,但摯愛的親人會永遠活在內心最柔軟的角落,讓我們永遠想念。

一通深具意義的電話

當疾病粉碎了原本平靜的生活,死亡無聲無息地到來,我們必須要給這樣的衝擊一個空間和時間,讓失序的生活得以重新排列,讓痛苦被接納。

「任小姐,我知道妳才剛離開病房,可是我太太剛剛又大出血了……」電話那頭是一位焦急的先生,突發的出血讓他驚慌不已。

當病人及家屬面對無法預知的病情變化時,那份沉重的恐懼及無力感,是多麼希望有人可以伸出雙手一起承接這些巨大的壓力。

五十歲的王太太,診斷為胰臟癌末期,因為腫瘤侵犯血管而不斷地解血便,隨時都有可能休克而死。當我和病人談起死亡,她輕輕地說:「沒關係,兒女都長大了,責任都盡了,但我好怕痛,拜託讓我沒有痛苦地離開。」在一旁的先生臉上堆滿焦急和不捨,六神無主的神情令人心疼。

眼見著出血對生命的威脅,我們立刻與他們討論治療方向及對臨終的準備,包括止血的方式,大出血時對使用鎮靜劑的想法,如果病況不佳,是否接受轉到安寧病房善終?大哥一聽到安寧病房,臉色馬上垮下來,認為去安寧病房就是等死,那是一個看不到希望的地方。

後來,止血藥物很幸運地奏效了,但排山倒海的症狀卻層出不窮,每出現一個新的症狀,王大哥就像熱鍋上的螞蟻,無法工作和嚴重失眠。

518病房的那位大哥,今天打了五通電話找妳,但他不說什麼事,執意要找到妳不可……」

從演講場合趕回來的我,經由同事的轉告,意識到不對勁,於是撥通電話給他。

「王大哥,你今天找不到我,一定很心急,什麼事讓你這麼擔心?」

「任小姐,我錯了!之前一直拒絕理解安寧病房的照顧,甚至當妳解釋時,我還擺臉色給妳看。今天我太太的狀況更不好了,我才發現是我放不下、太自私,以為不去安寧病房,她就不會死。」

大哥接著說:「我也要跟妳道歉,其實妳說的我都懂,但我卻一直問相同的事,因為我多麼希望有一次妳會告訴我,太太還有好幾年的時間,她不會這麼快就死……但妳沒有因此就不理我、不幫忙我,反而花更多時間來聽我的煩惱。」

在陪伴的歷程中,我一直期許自己能真誠地分享彼此的想法,引導病人和家屬漸漸接受疾病的進展,並轉換看待生命和死亡不同的眼光。而面對複雜的悲傷情緒,最重要的便是傾聽,與他們的苦同在。一旦願意彼此信任,讓這份辛苦被懂得、被看見、被理解,才有機會讓原本繃緊的情緒得以鬆動和宣洩。

●摘自博思智庫出版《安寧日常 語愛時光:六全伴行,馬偕安寧病房22堂關鍵照護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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