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1-30 20:21:03荷塘詩韻

擺渡人 ( 探索險惡人性 ) 轉貼

擺渡人 2017. 11. 27 自由時報   謝旺霖

每天我都在恆河西岸走晃,難得到東岸,逛了藍納加爾堡(Ramnagar Fort),便想沿著這一岸往北,穿越綿延近十公里荒蕪的沙洲,直到馬拉維亞大橋,再返回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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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怡欣

沙洲上的鞋印,漸漸形成一條長長孤獨的弧線。再來的鞋印中,開始泛起深淺不一的水光。接上一大片看似乾黑的泥地。走了一小段,沒料到,泥地竟逐步地龜裂而開。忽然――我的身體一歪,腳踝就陷進了泥地裡。

我推測爛黑的泥灘應該不長,於是繼續舉步向前。

驚覺不對的時候,泥沼已淹上褲襠了。儘管我不再輕舉妄動,卻仍感到身體正一點一分地往下沉。這時環顧四周,我發現一隻水牛橫倒在十幾公尺外的河面上,嗡嗡的蒼蠅在牛屍上盤旋。

我不太害怕,僅是有一點點緊張,還有覺得這畫面,既滑稽,又荒謬:伴著頭死牛,曬在正午的烈陽下,半身插在河沼中,而眼前一公里多的對岸,有蟻群般活動的人群,但無論我怎麼大喊,張手求救,都沒用,反而愈喊,愈覺得這一切也太好笑了吧。

不知那頭壯碩的水牛,是怎麼死的?我提醒自己,要更冷靜點(天氣實在火熱)。我知道我只能等待,撐住,必須把氣力用在對的地方。

朋友,不用錢的

約莫一個小時後,我才拚命對著一艘百公尺外的小船,不斷揮手嘶吼。總算鬼吼到那小船,緩緩地划了過來。

距離還二十多公尺,船夫擔心船擱淺,就叫著,要我自個設法再靠近一些。我只好在泥沼拍打掙扎,不管什麼泥沼黑水漫過胸口,濺得滿臉,奮不顧身狗爬帶游,終於握住那支伸來的撐篙,連拖帶拉地被提上船。

「你還好吧?」船上一對年輕的法國情侶同聲問我。船夫準備載他倆去藍納加爾堡。

靠岸時,我已數不清向他們道了多少次謝謝。情侶去參觀城堡。船夫一面洗船,一面說:「你很幸運喔!要不是他們指定來這,才不會有船經過那裡。」我趕緊用河水把渾身黑泥撫去,也幫忙清洗被我搞得髒兮兮的船。

然後我問船夫,該付多少錢謝謝他載我這一段。他一副不在乎地回答:「朋友,不用錢的,你的安全最重要。」接著他提道,幹嘛那麼累走回古城,不如等情侶逛完,順道再載我一程。

「他們是我的老闆,」船夫親切拍拍我的背,露出淳樸和善的笑容:「但,你是我朋友,等一會,我帶你去喝這兒最美味的酸奶(Lassi)。」

我們各喝了兩碗酸奶。我搶著為船夫付賬後,再度詢問船資的事。這次,他似乎有點動氣,責怪我別再談錢,否則就不是朋友。他特別強調「朋友」這個字,還反問我,到底懂不懂「朋友」是什麼意思?

聽見船夫的回應,我忽然有種感動,問他還想再吃什麼,我請客。也暗自在想,回到西岸後,應該塞一百(包船一小時行情價)或兩百給他,以表達我這身為「朋友」的心意。

背脊,竄上一陣涼意

小船順流而下。在中途,我頻頻望著先前那片使我深陷動彈不得的沼地,恍如那已是前塵往事了。

「嘿!台灣,台灣。」原來是在叫我。船夫一面搖著槳,一面喊。

我回頭看船夫,不知是否是錯覺,發現他的臉轉為陰沉,就連目光也變了。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你不是說要給我錢嗎?我想好了,五百美金,」船夫強調:「是美金噢!」

當下我才明白船夫為何一直慫恿我一起回程,而我的身分也從「朋友」一變為「台灣」。我的背脊,忽然竄上一陣涼意。

我試著跟船夫講理,你剛不是說不用錢嗎?而且這開價,太過分了。我沒有那麼多錢。

「這可是救命的價錢啊!」船夫回應。

「為何不說話呢?嘿!台灣。」那語氣充滿挑釁。

每當我又聽到船夫叫我「台灣」的時候,不知為何,我就更加生氣,那好像就不再是我個人的事了。我更不能低頭。

我只重複地回應船夫一句:我沒那麼多錢。

似乎是日曬太久的緣故,我覺得自己的臉,很紅很燙。

「哼――沒錢!沒錢怎麼出來玩?你有錢到我們國家,怎麼會沒錢給我?你看看我,哪兒都無法去,只能在這賣力划船。」我忽然覺得船夫的話,頗有些道理。

「你不想給錢嗎?」船夫把兩手的搖槳一甩,亮出他滿手的繭,轉為盛怒的口氣:「你不給,我就不划。」船順著大河,緩緩地飄蕩。我們都沉默了好一陣子。

停擺的船會順著水流

我問始終默默坐在船首的法國情侶,怎麼包下這條船?付了多少錢?但他倆竟什麼都不知。因為是旅館統包的。於是,我又問他倆的旅館在哪?

船夫聽見我們的對話,便要脅那對年輕白人別管。只見小倆口聳聳肩,不再吭聲,緊緊摟在一起,一副簡直嚇壞的樣子。

在船上,我忽然感到比深陷泥沼時更無助。我不僅氣船夫藉機勒索,氣那對情侶袖手旁觀,更氣自己那麼容易又被騙。

「嘿!台灣。跟你開玩笑的啦,」船夫又開始搖起船槳,瞬間換了一張輕鬆的笑臉:「給我五百盧比,就送你們回去。」

我仍是不想回應他,繼續保持著冷漠的防衛。

「不然,不要錢,你把你的鞋給我。那雙鞋很貴吧!呵呵!」船夫馬上又變成猙獰的嘴臉。而這句話,竟徹底把我激怒了。我狠狠瞪著他,瞪著他精壯的四肢,黑亮的皮膚,比我高半個頭的身材。

我不再忽視船夫的挑釁,譏諷。我忿忿地對他說,想要錢可以,找警察來,或去警局,就給你錢。不然上岸後我們來解決,我當著他的面咬牙切齒,挽起袖口,握緊拳頭,碰!使勁搥了船身一下,已做好跟他幹架的準備。

「哈哈!警察不會理你的,警察只會笑你,向你要錢。找他們來,你只會付更多更多的錢。」

譏笑過後,船夫忽又變成無賴的模樣:「那我們都別上岸囉!」他又放下手中的槳,逕自枕著雙手躺下,就讓小船停擺地盪著流著。忘了是誰說的,印度總能把人的陰暗面激活起來,此言好像不假。

趁著船夫難得安靜的時候,我也慢慢平靜了下來。

我把手伸進大河中,流水從指間撫過。我抬頭望看西岸聳峙的建築:印度教寺廟的尖塔,伊斯蘭教的圓頂,王宮宅邸高大的城牆,連綿的河壇,梯階,河畔小小的人點,船隻。以貼靠河面的角度,望兩岸,看流水,顯然更能體會瓦拉納西一切壯闊的風景之美。

我也想起那些無所事事、總徘徊在河階上的印度人。有的主動走來親切稱呼朋友,握握手,捏一下,就跟你說得收「按摩錢」;有的尾隨你走一段路,搭一、兩句話,便跟你討「說話錢」。而當他們發現你不太好惹的時候,他們也就摸摸鼻子裝做若無其事地離去了。

能這樣坐船,毫不費力悠閒地欣賞風景,對我來說,簡直是難得的享受,待得愈久,都算是我多賺的吧,想到這些,那些一時的氣憤,情緒,好像都跟著大河一起輕飄悠悠地流走了。

停擺的船畢竟會順著水流。不知又過了多久。也許船夫無計可施,也許怕船漂過船夫各自的地盤和界線。眼前這名船夫,竟轉為一副卑躬委屈的表情,並輕聲地詢問:「嘿!朋友。我們還是朋友吧!你說說,你想給我多少?」接著他就默默認分繼續搖起槳來。

然而,我只是看著他那張善變的嘴臉,微微一笑。什麼話都不回,也不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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