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8-09 15:40:34荷塘詩韻

那樹---王鼎鈞

                    王鼎鈞

那樹立在那條路上已經很就很久了。當那條路還只是一條泥濘的小徑時,他就立在那裡;當路上駛過第一輛汽車之前,他就立在那裡;當這一帶只有稀稀落落幾處老式平房時,他就立在那裡。

那樹有ㄧ點佝僂,露出老態,但是堅固穩定;樹頂像剛炸開的焰火ㄧ樣繁密。認識那棵樹的人都說,有ㄧ年,颱風連吹兩天兩夜,附近的樹全被吹斷,房屋也倒坍了不少,只有那棵樹屹立不搖,而且據說連一片樹葉都沒有掉下來。這真令人難以置信,可是,據說當這一帶還沒有建造新式公寓之前,陸上颱風緊急警報聲中,總有人道樹幹上漩渦形的洞裡插ㄧ炷香呢。

那的確是ㄧ株堅固的大樹,霉黑潮濕的皮層上,有隆起的筋和縱裂的紋,像生鐵鑄就的模樣;幾丈以外的泥土下,還看出有樹根的伏脈。在夏天的太陽下挺著頸子急走的人,會像獵犬ㄧ樣奔到樹下,吸ㄧ口濃蔭,仰臉看千掌千指托住陽光,看指縫間漏下來的碎汞。有時候,的確,連樹葉也完全靜止。

於是鳥來了。鳥叫的時候,幾丈外幼稚園裡的孩子也在唱歌。

於是情侶止步。夜晚,樹下有更黑的黑暗,於是那樹,那沉默的樹,暗中伸展它的根,加大它所能蔭庇的土地,一公分一公分的向外。

但是,這世界上還有別的東西,別的東西延伸得更快,柏油ㄧ里ㄧ里鋪過來,高壓線一千碼一千碼架過來,公寓樓房ㄧ排ㄧ排挨過來。所有原來在地面上自然生長的東西都被剷除,被連根拔起。只有那樹被ㄧ重又ㄧ重死魚般的灰白色包圍,連根鬚都被壓路機輾進灰色之下,但樹頂仍在雨後滴翠,經過速成的建築物襯托,綠得很深沉。公共汽車在樹旁插下站牌,讓下車的人好在樹下從容撐傘。入夜,毛毛細雨比貓步還輕,跌進樹葉裡匯成敲響路面的點點滴滴,洩漏了秘密,很溼、也很詩。那樹被工頭和工務局裡的科員端詳過、計算過無數次,任他依然綠著。

計程車像饑蝗擁來。「為什麼這兒有ㄧ棵樹呢?」一個司機喃喃。「而且這麼老這麼大的樹。」

乘客也喃喃。在車輪揚起的滾滾黃塵裡,在一片焦躁惱怒的喇叭聲裡,那一片清蔭不再有用處。公共汽車站搬了,搬進候車亭。水果攤搬了,搬到行人能優閒的停住的地方。幼稚園也要搬,看何處能屬於孩子。只有那樹屹立不動,連一片葉也不落下。那ㄧ蓬蓬葉子照舊綠,綠的很問題。

啊,啊,樹是沒有腳的。樹是世襲的土著,是春泥的效死者。樹離根根離土樹即毀滅。它們的傳統是引頸就戮,即使是神話作家也不曾說森林逃亡。連一片葉也不逃走,無論風力多大。任憑頭上已飄過十萬朵雲,地上疊過二十萬個腳印,任憑在枝椏間跳遠的鳥族已換了五十代子孫,任憑鳥的子孫已棲息每一座青山。當幼苗長出來,當上帝伸手施洗,上帝說:「你綠在這裡,綠著生,綠著死,死復綠。」啊!所以那樹,冒死掩覆已失去的土地,作徒勞無用的貢獻,在星空下仰望上帝。

這天,一個喝醉了的駕駛者,以六十哩的速度,對準樹幹撞去。於是人死。於是交通專家宣判那樹要償命。於是這一天來了,電鋸從樹的踝骨咬下去,嚼碎,撒了ㄧ圈白森森的骨粉。那樹僅僅在倒地時呻吟了ㄧ聲。這次屠殺安排在深夜進行,為了不影響馬路上的交通。夜很靜,像樹的祖先時代,星臨萬戶,天象莊嚴,可是樹沒有說什麼,上帝也沒有。ㄧ切預定,ㄧ切先有默契,不在多言。與樹為鄰的一位老太太偏說她聽見老樹嘆息,ㄧ聲又ㄧ聲,像嚴重的氣喘病。伐樹的工人什麼也沒聽見,樹緩緩傾斜時,他們只發現ㄧ件事:本來藏在葉底下的那盞路燈格外明亮,馬路豁然開曠,像拓寬了幾尺。

屍體的肢解和搬運連夜完成。早晨,行人只見地上有碎葉,葉上每一平方公分仍綠。綠世界的殘存者已不復存,它果然綠著生、綠著死。緩緩的,路面染上旭輝;緩緩的,清道婦ㄧ路掃帚出現。她們戴著斗笠,包著手臂,是都市的寄生者,是樹的親戚。掃到樹根,她們圍著年輪站定,看那ㄧ圈又ㄧ圈的風雨圖,估計根有多大,能分裂成多少斤木材。一個她說:昨天早晨,她掃過這條街,樹仍在,住在樹幹裡的螞蟻大搬家,由樹根到馬路對面,流成一條細細的黑河。她用作證的語氣說,她從沒有見過這麼多螞蟻,那ㄧ定是一個螞蟻國。她甚至說,有幾個螞蟻像蒼蠅ㄧ般大。她ㄧ面說,ㄧ面用掃帚畫出大移民的路線,汽車的輪胎幾次將隊伍切成數段,但秩序毫不紊亂。對著幾個睜大了眼睛的同伴,她表現了鄉間女子特有的豐富見聞。老樹是通靈的,它預知被伐,將自己的災禍告訴體內的寄生蟲。於是小而堅韌的民族決定遠征,ㄧ如當初它們遠征而來。每一個黑鬥士在離巢後,先在樹幹上繞行ㄧ周,表示了依依不捨。這是那個鄉下來的清道婦說的。這就是落幕了,她們來參加了樹的喪禮。

兩星期後,根被挖走了,為了割下這顆生滿虯鬚的大頭顱,劊子手貼近它做成陷阱,切斷所的靜脈動脈。時間仍然是在夜間,這ㄧ夜無星無月,黑得像ㄧ塊仙草冰。它們帶利斧和美製的十字鎬來,帶工作燈來,人造的強光把舉鎬揮斧的影子投射在路面上,在公寓二樓的窗帘上,跳躍奔騰如巨無霸。汗水趕過了預算數,有人懷疑已死未朽之木還能頑抗。在陷阱未填平之前,車輛改道,幾個以違規為樂的摩托車騎士跌進去,抬進醫院。不過這ㄧ切都過去了,現在,日月光華,周道如砥,已無人知道有過這麼ㄧ棵樹,更沒有人知道幾千條斷根壓在一層石子一層瀝青又ㄧ層柏油下悶死。






悲憤與恻隱的深沈流露——王鼎鈞散文《那樹》賞析
  人民教育出版社 劉真福
  《那樹》是台灣著名散文作家王鼎鈞的代表作。它描寫一棵古老大樹長年造福于人類又最終被人類伐倒的經曆,表達作者對大樹命運的痛惜,以及對都市文明發展利弊、人與自然的關系的深層思考和深重感慨。作者以第三人稱客觀地敘述大樹的故事,表情達意盡量節制而含蓄,使文章意味深長,但讀者仍可以從字裏行間讀出作者的主觀意向來。下面從文章的主旨、思路章法和語言特色等方面作一些分析。
  全文按作者對大樹故事的敘述、評議的順序,大致分爲三部分。
  第一部分(從開篇到“一厘米一厘米地向外”):描寫早期的大樹。作者在這部分寫大樹的容貌、經曆和對人類的“友善”的情況。概括地說寫了三方面的內容。大樹有奇特的容貌:老態,佝偻,但堅固穩定,繁密茂盛,這是粗看時的容貌;有黴黑潮濕的皮層,有隆起的筋和縱裂的紋,樹身像生鐵鑄就,這是細看時的容貌。大樹生活在特殊的環境中:站立在泥濘的中路邊,周圍有幾處老式平房,一片破敗、荒涼景象,此情此景遠離現代文明。大樹對人類大有功德:面對肆虐的台風屹立不動,連一片樹葉都沒有掉下來,成爲生命界蔑視和抗擊台風的榜樣;有人到樹身的洞裏插一炷香,祈求平安,獲得心理安慰;在炎熱的夏天,撐開千掌千指托住陽光,給行人陰涼和清靜,給鳥兒棲身之所;在夜晚,給情侶們以溫馨的感覺;它還“一厘米一厘米地向外”擴張著蔭庇的面積,滋潤著周圍更多的泥土,爲人類帶來更多的福利。總之,大樹狀貌不凡,實爲世間珍奇之物,又代表著一種古老的田園風光,一種平和、安詳的精神;大樹通人性、講人情,不見其利己,只見其利他,甚至有某種特殊神性,自久遠的年代以來靜靜地、默默地庇護著人類。
  第二部分(從“但是,這世界上還有別的東西”到“在星空下仰望上帝”):描寫近期的大樹。在這一部分裏,可以看出現代文明對大樹生存的負面影響,造成人類發展和自然環境保護的難以調和的矛盾。首先寫了大樹與外界環境的矛盾沖突。高壓線、公寓、公路、公共汽車、計程車……接踵而來,大樹領地古老的田園風光一去不複返了,大樹自身也被淹沒在滾滾黃塵裏和焦躁惱怒的喇叭聲裏,“那一片清陰不再有用處”,人們竟然質疑大樹存在的必要性。其次寫了大樹自己內心的矛盾沖突。作者假定大樹有感覺、知覺,有靈魂、性情,所以引發大樹的深刻自省。大樹一方面明知早晚面臨引頸愛戮的命運,另一方面又不可能遷徙逃亡,而且“效死”于泥土,“綠著生,綠著死”。但即使這樣,大樹仍默默地作貢獻,在一重又一重死魚般的灰白包圍之下,連根須都被壓路機碾進灰色底下,它仍顯出雨後的蔥茏滴翠,綠得深沈;在比貓步還輕的毛毛細雨中,醞釀著詩意,“冒死掩覆已失去的土地,作徒勞無用的貢獻”。由此可以看出大樹除無私奉獻精神之外,還有忍辱負重、胸懷豁達的品性。
  第三部分(從“這天,一個喝醉了的駕駛者”到結束):描寫現時的大樹。此前是對大樹的一般性敘述;到了這一部分,文章轉爲具體描寫,作者對大樹的最終命運作了關鍵性的描述,並含蓄地表達了自己的憤恨之情。這是全文寫作重心所在,大概寫了四件事:一是醉漢駕車出事,二是電鋸鋸倒樹身,三是清道婦講述螞蟻國故事,四是挖樹根、平路面。這幾件事本身具有隱含的傾向性、思想性。首先,這幾件事似是前後相關聯,有順承關系,但是後三件事竟由醉漢駕車生禍這一事而來,顯得頗爲滑稽、不合情理,可以體會到作者隱含的批判態度。其次,電鋸鋸倒一棵親近人類善待人類的大樹,有違仁義之心,“電鋸從樹的踝骨咬下去,嚼碎,撒了一圈白森森的骨粉”,這樣的描寫真慘不忍睹,可以體會到作者隱含的恻隱之心;借清道婦之口講述螞蟻國大搬家,“它們來參加樹的葬禮”,充滿悲壯的氣氛,從動物王國裏也看出恻隱之心。動物王國的恻隱之心其實也是作者的恻隱之心,此情此景,不須特意點明,讀者即可明了其中的意蘊、傾向性,但文章帶有傾向性的字詞語句更能表達作者命意、文章主旨,也就是說作者情不自禁地表達了憤恨、悲哀之情,盡管表達得含蓄,例如把鋸樹說成“屠殺”,說成“葬禮”,把鋸樹人說成“劊子手”等就是例證。
  本文按大樹生命經曆的順序敘事,以描寫和敘述爲主,少有議論,這一思路和寫法的特點值得認真揣摩。有關大樹之事可述者甚多,文章僅述大樹有益于人類的情況和被人類所伐倒的情況,從矛盾對立的兩方面寫,具有深刻的意蘊;按時間敘述,越是久遠的敘述得越簡略,越是近期的敘述得越詳細;將大樹的具體形象描寫放在前面,意在先給讀者一個鮮明的和整體的印象;中間穿插一些傳說,豐富了文章的內容,增添了趣味性;寫大樹按早期、近期和現時分段分層,都有較爲明顯的語言標志,即第二部分開頭有一“但是”轉折,表明另一種相反或矛盾對立的情況將要講述,由早期的大樹自然地過渡到近期的大樹,第三部分開頭說“這天,一個喝醉了的駕駛者……”表明一具體事件將要講述,由寫近期的大樹自然地過渡到寫現時的大樹;文章最後寫道:“現在,日月光華,周道如砥,已無人知道有過這麽一棵樹,更沒有人知道幾千條斷根壓在一層石子一層瀝青又一層柏油下悶死。”以敘述結尾,不事議論,好像“平淡無奇”,但“平淡”之中有深意,隱隱地透出一種悲哀、幽怨和憤恨的情緒。總之,文章按大樹生命曆程敘事,是因爲大樹的經曆本來就具有感人心魄、啓人深思的力量;文中敘多議少,結尾一點也不“響亮”不“震撼”,那是因爲作者的寫作風格本來就是這樣的。
  本文語言特點,是生動、老練、簡練。有許多生動活潑的寫景狀物,成爲文中的“亮點”,如寫大樹的形態,“樹頂像剛炸開的焰火一樣繁密”,比喻非常奇特,形象感、動感都很強,絕非文學新手所能爲之;又如寫入夜後的大樹,“毛毛細雨比貓步還輕,跌進樹葉裏彙成敲響路面的點點滴滴,泄露了秘密,很濕,也很有詩意”,完全是詩化的語言,“毛毛細雨比貓步還輕”可謂神來之筆,寫出了細雨的真切形象和作者的獨特感覺。作者文學功底、語言功底良好,愛化用文言,生出新意,如“星臨萬戶,天象莊嚴”,“日月光華,周道如砥”等,就是作者化用文言又加進自己造句技巧,來表達全新的思想感情的語句;再如講述樹的命運,“啊,啊,樹是沒有腳的。樹是世襲的土著,是春泥的效死者。樹離根,根離土,樹即毀滅”,“一切預定,一切先有默契,不在多言”,這樣的短句比比皆是,都是用簡省的語言文字來表達豐富含蓄的思想感情的。 (2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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