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鞋破缽無人識──孤獨國周夢蝶不孤獨 張香華/聯合報
芒鞋破缽無人識──孤獨國周夢蝶不孤獨 | |
張香華/聯合報 | |
〈文學紀念冊──詩人周夢蝶〉 有時我們幾個人在周詩人書攤擺龍門陣,忽然來了一位十八、九歲的女大學生左呼右喚叫他夢蝶!夢蝶!……霎時,我們像是看見一隻彩色斑斕的彩蝶在嫩黃的花蕊間翩翩飛舞…… 今年,春雨方歇,時序進入五月第一個日子,一早發現台灣的各個媒體用特大的標題登出了一則新聞:詩人周夢蝶辭世,享年九十四……我擱下報紙倚在窗前,望見園中那株幾天前還盛開的薔薇,今晨竟落英遍地了。 認識周夢蝶詩人,是上個世紀中葉的事。那時台北沒有「誠品」,卻有一條全部開著書店的長街──重慶南路。從出版未成年少兒書的「東方出版社」,到挾「王雲五」重名、歷史悠久的「商務印書館」,街道兩旁密密麻麻開設著各式各樣的書店。逛書店、聞書香,是台北文化人生活很重要的節目。就在這條長街中間,橫岔出一條側路──武昌街,有一家由俄羅斯人開的麵包店「明星」,一樓專賣西點麵包,二、三樓是咖啡館,最具特色的是它那裝潢風味不同於一般店家的廊柱下,有位乾乾瘦瘦的男子在擺書攤,書攤的主人就是當時已頗有文名的詩人周夢蝶。就這樣,上世紀六O年代,台灣在她蟄伏而幽閉的世界裡──那時是戒嚴時期,外來資訊幾近被阻絕,而另一方面,經過從大陸退守到台灣二十年的休養生息,島內的生命力已蓄積到一定的飽和點,一顆小小的露珠,晶瑩剔透,就會折射出萬丈光芒,周夢蝶詩人藏身在台灣的文藝復興萌芽前,他是市廛中一顆十足熠熠發光的明星! 何以會把他和文藝復興氣息相連接,要從周夢蝶詩人擺攤賣書的地理位置分析說起,詩人書攤方圓一公里之內,全是當年(或早年)具有權勢,金融與文化制高點的建築物:重慶南路上有自日據時代到今天都仍是最高權位的總統府(當年稱總督府),有最大金庫的台灣銀行,其東是文化蘊藏深厚的台灣第一所博物館,對面是豎起希臘神殿式七根宏偉圓柱的土地銀行,北有古樸又氣派的台北火車站,對街是最具規模的台大醫學附設醫院……這些巍峨的建築物全是日據時代建築完成的,而且一律採用歐洲古典巴洛克風格,詩人的書攤就隱身其中。但他特立獨行,完全無視於附近任何一攤生意的蓬勃與興隆──其實每一個攤位的牌照已價值不菲,別人的書攤都經營得五花八門,賣的東西包羅萬象,唯獨詩人的書攤例外,他永遠只賣封皮破損。紙張陳舊的冷門詩集、文史、哲學一類書籍。因為詩人的心老早穿梭過宏偉又高聳的梁柱,他抬頭看著飛鳥在上面築巢或餵食雛鳥,他的靈魂終日徘徊在博物館的廊柱間,瀏覽著綠樹成蔭、花葉扶疏的台北市新公園……這麼超凡脫俗的環境,詩人的耳朵也老早飛到公園裡那個設有貝殼型舞台的露天音樂廳,他傾聽著飛鳥向青空放歌去了!對營生本來就缺乏興趣的詩人周夢蝶,難怪對書攤生意的經營會愈發一天打魚三天曬網了啊! 造成詩人不事生產還有另一項重要因素,是他往來的全都是一些「清談誤國」的文士,平日多靠煮字療飢維生,沒有固定的上下班時間。而飲茶喝咖啡的消費又列不入文人寒士的生活預算裡(正確的說,那年頭咖啡還沒有普遍登陸台灣),登堂入室上二、三樓喝明星的咖啡簡直是奢侈的敗家行徑,所以到武昌街找明星咖啡館門口的詩人聊天,就成了最實惠又風雅的時尚。經常見到三兩個人坐在明星咖啡廊前,圍住詩人談詩說藝論紅樓……不知覺間常常一抬頭才發現天色已暮。──這幕景象十足是台北當年的文化風景!少了這一塊,那年頭的台北文化拼圖就不算完整。 〈孤峰頂上〉是我認為詩人一生的力作,筆力堅厚飽滿,意境高遠卓絕,很能代表詩人一生的堅持和苦行修練的功夫。 恍如自流變中蟬蛻而進入永恆 那種孤危與悚慄的欣喜! 彷彿有隻伸自地下的天手 將你高高舉起以寶蓮千葉 盈耳是冷冷襲人的天籟。 擲八萬四千恆河沙劫於一彈指! 靜寂啊,血脈裡奔流著你 當第一瓣雪花與第一聲春雷 將你底渾沌點醒──眼花耳熱 你底心遂繽紛為千樹蝴蝶。 …… 想六十年後你自孤峰頂上坐起 看峰之下,之上之前之左右。 簇擁著一片燈海──每盞燈裡有你。 任誰讀了這首詩都會冷然又肅然,就像自己正站立在高高的孤峰頂上屏氣凝神萬念俱寂,不敢出一口大氣一樣! 那時我正在師大面臨畢業讀大四,同系中有位好友「連」因為住在詩人書攤的附近,上學前常繞到書攤上邀詩人周夢蝶一起去旁聽一堂熱門的哲學課,反正他經常都把書晾在地上,跟朋友四處漫遊!那天,我也正要出門去上課,忽然接到「連」氣急敗壞打給我的一個電話,她告訴我她再也不去上這門課了。我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她說她剛接到另一個同學的口訊,原來周公(那時我們都背地裡稱呼他「周公」)託人問「連」到底對他存什麼意思!後來我目睹「連」漲紅臉斥責詩人周夢蝶的那一幕,「連」瞪起杏眼:「有什麼意思?有什麼意思?你自己說呀!自己丟臉也就算了,還丟到我的同學那邊去!」周詩人的臉上頓時一塊青一塊白,好不難堪!事隔多年之後,我們聽到另一個笑話,那是另一位女詩人在遠渡重洋赴美留學之前,周詩人這回果然不託他人而親自表白,他直截了當的問:「妳願不願意嫁給我?」答案是:「神經病!」我們只好嘆一口氣:詩人對現實生活的了解實在是太「超現實」了! 剛認識詩人周夢蝶時,就聽他常引用佛家經典,我很自然的把他和民國初年的數度出家又還俗的蘇曼殊聯想在一起,蘇有首纏綿的〈本事詩〉:「烏舍凌波肌似雪,親持紅葉索題詩。還卿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既而知道周詩人本名周起述,自取筆名夢蝶,頗見嚮往莊生了悟生死的大智大慧之意,油然生出崇仰之心。有時我們幾個人在周詩人書攤擺龍門陣,忽然來了一位十八、九歲的女大學生左呼右喚叫他夢蝶!夢蝶!……霎時,我們像是看見一隻彩色斑斕的彩蝶在嫩黃的花蕊間翩翩飛舞……而現在,山谷中空留蝶痕,周詩人顯然是去和天上的莊生論道去了! ●作者按:本文標題語出蘇曼殊〈本事詩〉: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 |
上一篇:老詩人周夢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