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4-05 19:45:57荷塘詩韻

好文選讀 ---燕子

燕子   作者:辛金順



燕子掠過時間的水面,牽起歲月的漣漪,一圈圈的,不斷擴散,把水聲、樹影、浮雲都舒展開來,成了一幅畫,掛在佛堂之下。是的,一幅畫,我時常抬頭,都會看到那隻小小灰褐色的燕子展翅飛過我的眼眸,燕尾如剪,剪下了我眸光中童稚的粼粼水意。那是祖父畫的,淡墨揮灑,把孤單的燕影在那廓大的水天之間點染得無限蒼涼起來。畫的左下角提著兩行詩句:燕去無聲留夢影,天涯何處覓歸人。父親說那是祖父在他離鄉時,囑咐帶在身上,當著是一個念想。然後這隻燕子,就隨著十五歲的父親在
1940年的某個秋天渡海到了南洋,從星加坡,麻坡、豐盛港,一直遷徙到了吉蘭丹州偏僻的溪口,然後再到白沙小鎮,從此,再也不曾飛回去了 


無法飛回去了,燕子就只好凝止在板牆之上,看著父親在顛沛流離的異鄉,娶妻、生子,點點滴滴草築自己的家庭,並以潮州話繁殖著下一代。而我開始意識到佛堂下有一隻燕子時,父親業已走入白髮漸生的後中年時期了。生活的貧困,把父親的歲月磨蝕得更加蒼老;額上的皺紋,夾住了我無法解讀的人世滄桑;眼角的每一條紋路,細細伸向鬢際,並圈起了隱藏在腦門後的半生故事:辭父、離母、孤身渡海入番,披荊斬棘地尋找自己的天地,而那天地裡卻充滿著許多挫難、苦悶、辛酸和悲涼。然而這些故事,卻全隱匿在父親沉默的影子裡,從來未曾聽他提起。
 


Yanˋziˋ!」我記得父親第一次以一腔澄海的潮州話,指著畫上的小鳥,教我初識這鳥類的名稱時,那畫裡的燕子,也隨著父親的語音,飛入我的心口,然後靜靜棲止在我六歲的記憶之中。那時,黃昏裡常常有許多燕子在鎮上的天空鼓翼翱翔,或在電線上斂翅棲息,或在一排排板屋的屋簷下築巢,呢呢喃喃,把小鎮的整個黃昏都叫得浮動起來。當我把目光從畫上轉向屋外的燕子時,卻以為畫上的燕子也飛了出去,一條線的在半空劃出了亮光,然後穿入別人家的屋簷下去了。回頭,卻看到燕子還在畫上,還是那樣的孤寂蒼涼,凝定於那天光水影之間,牢牢掛在牆板之上 


那年,父親來到吉蘭丹州已整整八年了,一句馬來語都不會書寫,倒是吉蘭丹土話卻講得越來越地道,樸拙的語音,帶著濃濃的潮州腔,彷彿從此要在這處處叢林的土地上紮根,並安身立命的樣子。母親常說,父親學習吉蘭丹土話是在溪口經營雜貨店時開始的,因為四周住的都是以捕魚為業的馬來居民,面對這些顧客,總是讓他常常不知所措。語言艱難的在他的舌尖上找不到出路,往往衝口而出的潮州話,掩蓋掉沉默的尷尬,卻不時換來了笑場。母親說:「那當前,汝北啊真像啞狗,只會尬人比腳比手」
(注1。然而,在父親潮州腔調托出來的粒粒純熟流利吉蘭丹土話中,我實難想像父親那時失語的窘態,那時無助的眼神,那時發訕的臉色,那時不安的心情,是如何讓他仍然無畏的繼續將家安在那座馬來漁村的溪口? 


   
而燕子飛來飛去,卻把巢築在別人家的屋樑上,散落滿地的枯草塵泥,常惹來嫌怨。十二月雨季時,我卻老愛坐在門檻前,看小燕子倉皇穿過茫茫的雨簾,飛快的閃逸於樹叢之間。那時候,父親早已將溪口的雜貨店收掉,搬來白沙小鎮了。多年後,才從母親的口中知道,那是因為雜貨店的生意越來越好,而引起村裡幾個馬來人對雜貨店生出覬覦之心,並趁夜黑闖入店內行搶。兩把巴冷刀,對著赤手空拳的父親,那是一種怎樣凶險的情景啊!我在母親的敘述中想像,父親避過揮向腰際的刀芒,慌亂之中撿起扁擔護著身子,恐懼漫過全身,手腳驚駭顫抖,卻不得不勇敢地面對生死交關的挑戰。扁擔,平時挑起的是父親對生活的勇氣,此刻,卻成了險惡處境中孤援無助時唯一守身的武器。他成了武士,為了家,揮舞著沉沉的扁擔迎向可能的死亡。然而我的想像卻無法告訴我,父親當時的心情是如何?在擊退兩把巴冷刀之後,他又如何面對著煤油燈影下自己不斷抖動的影子? 


夜深如井,收納了那一夜所有的驚惶,凝結成了父親記憶裡一片無法抹拭的陰影。因而,為了全家往後的安全,父親最後決然把家從溪口遷移到白沙鎮來,從此,他卻患上了一受驚嚇,渾身都會顫慄不停的毛病。有一次深夜,不知是誰惡作劇敲打起門板,驚醒中我看到父親哆嗦著身子,走向門縫往外窺探,那背影在漆黑的暗夜中,宛若一隻逆風掛在時間枝椏下的蝙蝠,抖動著翅翼,警覺地守候著門外的動靜。良久,我看他轉頭望著睡在廳板上的我們,說沒事沒事,好好睡吧!那微微顫抖的聲音,在廳堂的空氣中懸浮,久久,才落在地板上,和我們的夢被綽綽聲影的夜色悄悄吞噬掉。後來,我從自己深沉記憶隧道裏挖掘出了那一夜的日期,是:
1969515日。(注2 


那是多麼遙遠的回憶啊!我常常看到父親孤寂的身影在我逐漸成長的記憶中奔波;抖落著一路生活裡紛飛的風塵,掩蓋了我對父親身影的張望。父親卻總是繁忙,不開雜貨店了,一家八口的生活,成了他生命裡幾乎無法承擔的重。他其實是多麼想在這一塊土地上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那不是暫時的租借,不是漂流無方的短靠停留,更不是契約關係式的寄住,而是永久地將自己的生命種植在這片厚土之上,成為樹,在此開枝散葉,結子成蔭。所以父親四處奔走,企圖把貧窮的生活加以改善,卻不意越走越窮,也把日子走成了步履蹣跚的老年。而在那蒼蒼白髮覆蓋下的深深額紋,是不是也正默默說著許多我聽不懂的故事?那時,我只能從一張泛黃的照片中,去捕捉父親在某一段時光裡走過的零碎情節:那是在荒野的溪床上貓著腰身以琉琅淘洗金沙的身影,在斜陽下,專注的想從蜿蜒流水間去追尋自己未來的命運。而身後不遠處的鶴嘴鋤卻插在卵石堆中,把父親低著頭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最後凝定在荒蕪的時間深處,並留下了一個永遠失落的夢
 


我曾經嘗試用想像去填補那張照片之外的空白:譬如身著背心赤腳的父親,在烈日下一鋤一鋤的鑿開了卵石下的溪床,然後,用琉琅淘著溪沙,把沙粒和整條溪水也搖轉得滔滔清響。而在荒野中窺伺的風,卻看著父親滴著鹹鹹的汗水,苦苦等待著金光在琉琅的旋轉裡閃現;或是父親淘洗了一整天,卻疲乏得只淘下了一枚落日;或是被驕陽灼傷的臉面,被蚊蟲虐螫的手臂,在氣爐火光中煎熬成了一團迷離的影子……。更多時候,我無法找到一條路,回到父親那時的場景,看著他如何以堅毅無比的勇氣,為扭轉自己的命運以及改善家庭的生活,開荒拓土,奮力的向前走去。因此,我只能靜靜的躲在時間的陰暗角落,偷偷凝視著父親逐漸衰老的身體,踽踽的向歲月深處邁進……。
 


後來小鎮的燕子一年一年的減少。街燈的電線上,再也看不到如音符跳動般的燕群;蔚藍而空闊的天空,慢慢的,也找不到一尾小小的燕剪,剪下小鎮裡的清平歲月了。四周的叢林卻漸漸被砍伐殆盡,並陸續建起了一排排的水泥樓房。然而,在這處處都是馬來人的保留地裡,父親始終未曾擁有過一間屬於自己的房子。如他所說的,他永遠都是這片土地上的異鄉人。像紅色身份證上所填寫的:
SEN CHO HOI。國籍:CHINA。所以,他的名姓只能在居留證上賃屋而居,四處漂移。或許,他並未料及,在他渡海南來的那一天起,他將從此成為一個異鄉裡的異鄉人;一個,天地間無家可找、無家可歸的遊子。 


賃居的板屋在父親老去的歲月裡,逐漸的傾頹。倒塌的籬笆,正宣告著一個大夢的結束。我們在那後院魚貫走過的童年記憶,也厚積著一層層時光的塵埃。日子挨著日子向後退遠,成了波浪,淹沒了許多人世間裡的事物。許多故事也靜靜沉入時間的海底,等待忘記。而我不知道父親會不會回首,將他走過的一路故事,從時間的海底重新撈起?他會不會循著記憶走回到五十多年前澄海的家呢?有時候我看著掛在牆板上那畫裡被歲月燻黃的燕子,覺得五十多年好漫長啊!燕子飛過的時空,時而風雨,時而晴陽,卻總是凝視著前方。前方是甚麼地方?是燕子北方童年的家嗎? 


父親晚年時,馬來西亞政府已允許華人回中國旅遊探親了,但父親卻從未曾提及回去。或許他擔心身持紅色身份證,一回去之後就無法再回來;也或許童年的家已成了廢墟,只有從夢裡才能找到,而無法在現實中尋得;更多時候我猜想,父親或許已然將白沙鎮認做他的家了。就像有一次我很驚訝的發現,父親不知在甚麼時候,竟然將他的潮州腔從吉蘭丹土話中洗掉,以吉蘭丹人的唇音,吞吐著那些帶著泥土氣息的語言。雖然,這塊土地曾那麼毅然拒絕了父親成為他的子民,然而父親卻以純粹的吉蘭丹土話,將自己的晚年靜靜栽在這塊土地上,一路蹣跚行去,風雨不驚。 


五十多年前,祖父在畫上提的詩:「燕去無聲留夢影,天涯何處覓歸人」,似乎再也召喚不回父親在時流中越走越遠的身影,最後,那遠走的身影,卻成了一個永遠的不歸人,再也走不回家鄉的路上了。而多年以後,我卻在台灣某個小鎮的電影院裡,看到電影裏的某個片段:一個十多歲的少年,在水鄉揮著手向站在渡頭的父親道別,手勢在浩渺的煙波中隨著船影逐漸消隱,從此,兩人之間,就隔著一片波濤洶湧的海峽,隔著一大段陌生的歲月,隔著生死兩茫茫的故事。忽然,我想起了父親,想起他正以迅速衰老的歲月,揮著手,向著自己過去的身世告別。不知覺中,眼角悄悄泛起了濕意,並在光影的不斷轉換中漸漸迷離……。 


某次,我竟在偶然的情況下,於圖書館裡翻到了一本鳥類圖鑑,並看到了我所熟悉的燕子圖像,圖下有一些簡略的文字:「燕子,臆前白質黑章,尾羽分岔若剪,屬候鳥。燕類中有樓燕、白腰雨燕、家燕、岩燕、灰沙燕、金腰燕等,喜於人家屋樑築巢。燕子遍佈中國大陸各地,秋去春來,並常藉著驚人的記憶力,千山萬水的飛返故鄉……」而父親,是屬於哪一種燕類呢?我常常想,應該是家燕吧!飛到南洋,築巢於白沙鎮的郊外,成了一隻不再返鄉的留鳥;成了,他掛在牆上畫裡那隻,永遠在時間裡凝止的燕子。 


1996
年,父親過世時,二姐從他房間的抽屜中找到了一本學習吉蘭丹土話的簿子。上面用潮語拼音:挲(SO)→1、拖(DUO)→2豬哥(TIGO)→3……瑪給(MAKE)→喫、比弟士(PITIS)→錢、伊淚(ILEI)→不見等……,密密麻麻的填滿了單線格。紙頁因翻閱和摩挲而呈皺黃破碎;每一頁歲月走過的痕跡,都留有父親微微的掌溫……。


而在焚燒著父親舊衣物的火盆上,我將這本殘舊的簿子輕輕翻開,覆蓋在盆裏,然後將父親紅色的身份證扔進去,最後在火燄最熊旺時,將那跟了父親五十多年來的畫,攤在熊熊的火舌上。忽然,在畫卷被熊熊燃亮的剎那,我彷彿聽到吱吱的燕叫聲,細細的從火盆裡響起,接著彷彿看到一隻如燕子的亮光,迅速的從眼前閃過,飛向北方,並消失在不遠處父親靈骨安放的暹廟之上。


抬頭,我看到遠方吉蘭丹的天空,依舊蔚藍;依舊,漠漠。 




(注
1)潮語,即:「那時候,你爸啊真像個啞巴,只會跟人比手畫腳。」 

(注
21969513日,在馬來西亞的首都吉隆坡發生了種族暴動流血事件,隨之反華的聲浪四竄,緊急法令和戒嚴也同時並施,令馬來半島上的華人,無不處在人心惶惶的恐懼之中。



(第二十屆梁實秋文學獎散文獎;刊登於台中華日報副刊2007.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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