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1-14 15:33:58荷塘詩韻

未完的文學工程──寫在「葉石濤專輯」之前

未完的文學工程──寫在「葉石濤專輯」之前
◎陳芳明
 


 一、

 葉石濤的文學生涯橫跨日據與戰後兩個時代,前後綿延六十年的光陰。他出發得那樣早,而又堅持得那樣久,在同輩作家中可謂絕無僅有。把文學當做一種信念、一種志業、一種象徵,正是葉石濤精神的具體浮現。如果要尋找一位作家來概括台灣文學發展的性格,葉石濤無疑是恰當的人選。
 台灣文學的成長,與殖民地歷史的經驗密不可分。殖民地文學的重要特徵,表現在文學語言的駁雜與混融。日文與中國白話文,都不是台灣作家的母語。必須穿越痛苦的語言學習過程,殖民地作家才能夠較為準確地表達他們的思考。葉石濤曲折迂迴的語言探險並非只有經歷一次,而是在戰前戰後遭逢了兩次屈辱性國語政策的試煉。葉石濤的文學思考,強烈蘊涵著這種殖民文化的特質;亦即在中文書寫裏滲透著日文語法,並且也混合著台灣母語的表達方式。
 從十八歲就發表日文小說〈林君的來信〉與〈春怨〉,已經預告了一個早熟靈魂的誕生。他的日語思考,在這段時期就顯得非常成熟。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後,葉石濤仍然必須使用日語從事文學創作。在戰後初期的四年中,他的文學散見於當時的《中華日報》與《台灣新生報》。一九四六年行政長官公署頒佈法令,禁止報刊雜誌使用日文。已經習慣日語書寫的葉石濤只能依賴別人翻譯他的日文作品為中文,才有繼續發表的機會。五○年代初期,由於社會主義信仰的問題,他被判刑而入獄三年,日文思考至此宣告終結。
 他在獄中展開自修中文的歷程,嘗試以台語與日語的表達方式來書寫中文。那種克服語言障礙的掙扎與焦慮,都在他日後的文字裏留下深刻痕跡。然而,也正是憑藉了殘缺不全的語言能力,他終於在出獄後覓得了一個小學的教職。他以中文發表的第一篇小說〈青春〉與第一篇論文〈台灣的鄉土文學〉,是在一九六五年,距離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整整二十年。殖民地作家必須耗費如此漫長的時光才能獲得全新的語言,代價不可不謂慘重。
 葉石濤的重登文壇,自始就帶有強烈的流亡性格。一位具有社會主義傾向的作家,理當創造出寫實風格的作品。但是,葉石濤在六○、七○年代發表的小說竟然都是耽於幻想與情慾。他悖離自己的美學思考,專注於建構浪漫、唯美而感傷的文學世界;其內心深處所不能抒發者,只能歸諸於政治大環境的侷限。流亡精神原是殖民地文學的另一重要特徵,葉石濤文學的抑鬱與變貌恰恰就是這種精神的延續。透過想像,他把心理的深層結構挖掘出來,對於肉體的解放與自由的嚮往,以愛情故事舖陳渲染。然而,愛情並非是他終極的追求,卸下思想上的束縛與精神上的枷鎖才是他真正的憧憬。
 在他營造夢幻式的愛情小說之際,葉石濤也開始走向文學批評的道路。以台灣本地作家的作品為中心,他建立了寫實主義的審美原則,從此積極建構日後引人矚目的本土文學論。對於一位揹負流亡宿命的殖民地作家而言,本土理論的追求勿寧是他回歸精神的一種浮現。格於戒嚴體制的權力干涉,葉石濤在小說創作方面極力掩飾自己內心願望。但是,從事文學批評時,他藉由作品的分析,深刻地探索本地作家的鄉土想像與現實反映。當時以中原為取向的文藝政策,幾乎主導並支配整個台灣文壇的發展。葉石濤的批評力道,便是逆著官方政策的方向而顯現出來。
 從六○年代大力鼓舞本地作家,到七○年代鄉土文學蔚為風氣,葉石濤誠然是本土文學論的重要推手。直到一九七七年鄉土文學論戰發生時,他已然成為本土論的重鎮。通過不斷的實踐與持久的堅持,他點點滴滴累積文學觀點的詮釋。那種工作看來是那麼緩慢而靜態,一旦卓然成家時,葉石濤的發言位置已是不動如山,無可搖撼。

二、

 葉石濤最具規模的文學工程當推台灣文學史的營造。早在一九六五年發表〈台灣的鄉土文學〉時,他已表達內心存在一個「熾烈的願望」:「我渴望著蒼天賜我這麼一個能力,能夠把本省籍作家的生平、作品,有系統的加以整理,寫成一部文學史。」構築一部文學史的願望,並非始於葉石濤。在他之前,日據時期作家黃得時、王詩琅都有過撰史的企圖。不過,真正使這樣的願望付諸實現,則始自葉石濤。他在一九七七年發表的〈台灣鄉土文學史導論〉,已隱然透露台灣文學的詮釋觀點,那就是以台灣意識為歷史的主體。這種意識不是僵化而教條,而是活潑的,具有動態觀點的。
 葉石濤的台灣意識代表兩種意義:一是空間意識,亦即「以台灣為中心」;一是時間意識,也就是指台灣歷史的延續性。就空間意識而言,自來存在島上的政治權力體制都是以邊緣化的觀點來看待台灣。荷蘭、滿清、日本、國民政府毫無二致地視自己的本土為「內地」,台灣永遠扮演「邊區」、「外地」、「支流」的角色。葉石濤的史觀在於強調,以台灣社會做為主體來思考文學的發展,為的是對抗並批判霸權論述的強勢干涉。他的史觀並非在於排斥晚期的移民;相反的,正是認識到台灣是一個移民社會,並且也體認到歷代移民決定要在台灣生根的事實,「以台灣為中心」的史觀才獲得了有力的基礎。就時間意識而言,殖民者始終都在散播錯誤的觀點,亦即台灣歷史的起點乃是以統治者為中心。因此,日本人與國民黨都以為他們為台灣創造了歷史。葉石濤認為,這種立場所詮釋的歷史,無疑是斷裂的、斷層的。他以連續發展的觀點來看待歷史,認為台灣文學史應該是起源於原住民文學,歷經古典漢語文學、日據新文學,一直到今天的戰後現代文學。他的觀點,乃是以台灣社會為主體,而在這個主體內部也涵蓋了不同族群的文學。
 要理解葉石濤的台灣文學史觀,就必須釐清他的台灣意識的真正內容。他的台灣意識論與本土文學論,正是凸顯台灣文學的多元性與包容性。然而,葉石濤在一九七七年發表的〈台灣鄉土文學史導論〉,並在一九八七年完成《台灣文學史綱》之後,便不斷遭到惡意的扭曲與攻訐,認為「一九四五年台灣變成中國的一省,台灣文學就消失在中國文學裏」。這類毫無歷史知識、毫無物質基礎的唯心論,正好證明葉石濤的觀點是相當雄辯的。
 《台灣文學史綱》一書的成立,等於使台灣歷史的視野與思考又往前推進一步。這部書的問世,強烈挑戰過去橫行學界的中原史觀、帝王史觀與殖民史觀。葉石濤素樸的民間觀點,值得注意的地方,不僅在於他所提倡的多族群文學,而且也在於他所堅持的左翼分析方法。他的左翼立場,表現在他對文學史所進行的結構性分析,亦即從政治、經濟、社會的角度考察文學作品;同時也表現在他照顧弱勢族群的關懷,亦即對原住民、女性、農民、工人等文學題材的重視。葉石濤第一次公開揭露自己的社會主義信仰,必須等到解嚴以後的一九九一年完成回憶錄《一個台灣老朽作家的五○年代》,才有深入而透明的自我剖析。他在撰寫《史綱》時,只能以隱晦、含蓄的方式,在書寫中實踐他的左翼思考。書中對於三○年代的左翼文學與七○年代的鄉土文學,他刻意從寫實主義的觀點銜接起來,並且進一步與第三世界的反殖民文學連繫在一起。那種用心良苦,顯現了戒嚴時期的思考誠然充滿了難以言喻的焦慮。一方面是高壓政策的封鎖,另一方面是台灣社會現實的召喚,這構成了葉石濤的內心世界中存在著流亡與回歸的兩種張力。在反共社會裏堅持左翼的理念,既是水火同源,也是水火不容;其中暗藏的辯證邏輯,正是《史綱》的思想核心所在。無疑的,這部《史綱》反映了戒嚴體制下台灣作家的心理狀態,同時也是禁錮時期的一部反霸權的思想結晶。
 葉石濤的文學思考,伴隨著解嚴時期的到來而有盛放之勢。他大量書寫回憶自傳體的文字,也不停在文學批評方面穩定開拓。回憶的作品,是為了重建歷史記憶;批評的工作則是為了實踐本土理論。要而言之,葉石濤在解嚴後的追求方向,都專注於台灣文學主體的重建。《紅鞋子》、《一個台灣老朽作家的五○年代》、《府城瑣憶》、《台灣男子簡阿淘》、《從府城到舊城》都是屬於自傳體的作品。《西拉雅族的末裔》、《馘首》、《異族的婚禮》,則在呈現台灣社會多族群的文化現象。至於《台灣文學的悲情》、《走向台灣文學》、《台灣文學的困境》、《台灣文學展望》等,全然是在實踐本土論的文學批評。跨入七十歲以後的葉石濤,他的文學生涯反而邁向了豐收的階段。相對於過去所經驗的殖民文學論述,葉石濤畢生堅持的身段可以說非常雄辯而傲慢。

三、

 葉石濤榮獲二○○一年的國家文學獎。這項桂冠,可能已經遲到,卻是恰如其份的。與他一生的志業、精神、風格相較之下,文學桂冠的榮耀可能是卑微的。這個時代,這個國家,能夠向他行注目禮的儀式,大概也只有這麼多。
 為了表達對他的敬意,《聯合文學》特地推出「葉石濤專輯」,邀請四位學者寫出他們的見解與評價。彭瑞金教授是當前國內的葉石濤研究專家,他與葉老過從甚密,目前正在編輯《葉石濤全集》。他也是《葉石濤評傳》的作者,是罕見的權威之作。他為專輯所作的〈撰寫《葉石濤評傳》的想法與寫法〉,透露他對文學大師的研究過程與內心感受。葉石濤文學的意義與影響,都在文中顯現出來。
 彭小妍教授長期以來在《台灣文學史綱》這部作品上下過很多工夫。〈《台灣文學史綱》與本土化〉一文,既是在勾勒這部史書的精神面貌,也是在發抒她個人對本土化一詞的看法。這是一種對話式的討論,她通過《史綱》一書,重新為本土化命名定義,值得台灣文學研究者共同思考。
 從事翻譯研究與翻譯實踐的李奭學教授,為葉石濤的文學「在地觀」進行深入的詮釋。他的論點活潑而生動,一方面呼應了彭小妍的「本土化」之再定義,一方面也另闢蹊徑,擴充葉石濤本土精神的內容。李奭學結合當前的政治現象,為文學在地觀的範疇劃出極為廣闊而多元的疆界,頗能點出葉石濤的思想精髓。
 林瑞明教授偏離嚴肅的學術規律,以隨筆、隨想的方式寫出〈葉石濤印象記〉,是一篇充滿感性的記錄。葉石濤在成功大學獲頒榮譽博士學位,並且也在該校台灣文學研究所授課,林瑞明是背後的促成者之一。這篇動人的文字,讓讀者窺見了文學大師的人間性。林瑞明很久沒有寫出這樣動情的作品,在這次專輯中能夠推出,葉老當會心一笑。
 最後一篇的訪談錄〈文學之葉,煥發長青-葉石濤專訪〉,是他獲獎後最近一次的公開談話。他的文學理念與文學品味,完整地展現出來,是他文學生涯最佳的自我詮釋。時常以「受到天譴的作家」自況的葉石濤,回顧他的生命歷程,絲毫不帶憤懣,也並沒有任何自負。談話傳達出來的信息,是自主與自信。對於邁向八十歲高峰的他,文學志業仍然還是未完的工程。
 

備註:

檔案:1925年11月1日-2008年12月11日,享年83 歲。

葉石濤(1925年11月1日-2008年12月11日),出身台灣台南市白金町(打銀街),1965年定居高雄市左營區。台灣當代文學作家,創作以小說與評論為主,散文及翻譯為輔。

橫跨日治與戰後兩個世代,小學前曾接受兩年漢文私塾教育,畢業於台南州立第二中學校(今台南一中),歷任日本作家西川滿主持之《文藝台灣》的編輯。戰後擔任國小教師46年。1965年一度辭教職,進入台南師專特師科就讀。

自16歲開始從事小說創作,中學三年級完成一篇日文小說〈媽祖祭〉,向文學之路邁出第一步。〈林君寄來的信〉為第一篇發表的作品。戰後,精讀《紅樓夢》學習中文,克服語言的斷裂、改用中文寫作,源源寫出〈葫蘆巷春夢〉、〈羅桑榮和四個女人〉、〈獄中記〉、〈紅鞋子〉、〈西拉雅末裔潘銀花〉等作品。1951年,在白色恐怖統治下,曾因「知匪不報」罪名被判刑5年,坐牢3年。出獄後,無法回到原來的學校教書,為了謀生而不斷代課,因此文學創作生涯中斷將近15年。 晚年陸續發表多篇自傳性散文,創作的筆仍未停歇。

中學時即廣泛閱讀世界文學作品,戰後更致力於文學評論、文學史著述。1950年發表了多篇世界文學的評論文章,1965年發表〈台灣的鄉土文學〉於《文星》雜誌,開始寫作家作品論。從此,文學評論理論與創作並行。1987年完成的《台灣文學史綱》是台灣人自己撰寫的第一部台灣文學史,意義重大。

大部分作品都以本名發表,另有筆名鄭左金、酪青、鄧石榕、葉松齡、葉顯國、周金滿、瓔珍、李淳、葉珒、邱素臻、許敦禮、葉左金等。著有小說集、評論集、文學史、隨筆、回憶錄、翻譯作品等80餘種,寫作60餘年。曾獲台美基金會人文成就獎、中國時報文化貢獻獎、真理大學台灣作家牛津獎、高雄縣文學獎等,1999年獲得成功大學名譽文學博士,並兼任該校台灣文學研究所教授。2001年獲國家文藝獎。並於2000年民進黨政府聘任為文化總會副會長、國策顧問等職。這些榮譽是葉老多年來辛勤筆耕、寂寞的文學旅程中的些許安慰。

2008年由「文學台灣基金會」策劃,彭瑞金教授主持,國家台灣文學館、高雄市文化局合力出版《葉石濤全集》20巨冊。2008年4月,當時葉老已住進高雄榮民總醫院加護病房,遂於4月27日假高雄榮總門診大樓一樓,第二會議室舉行「《葉石濤全集》新書發表會」,原本希望葉老能夠親臨會場,但在高雄榮總醫師評估病情後並未能出席,而由家屬代表出席,葉老夫人陳月得女士接受與會者致意,並由其子葉松齡先生代為致詞。

2008年12月11日,病逝於高雄榮總,享壽八十三歲。

 

2007 的閱讀

我要回應(本篇僅限會員/好友回應,請先登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