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1-09 19:50:21荷塘詩韻

朦朧的畫眉 (上)2008. 9. 9

朦朧的畫眉 (上)

前一陣子我翻譯過濟慈(John Keats, 1795-1821)的<夜鶯頌>(Ode To A Nightingale)之後,就想到要翻譯哈代(Thomas Hardy, 1840-1928)所寫的<朦朧的畫眉>(The Darkling Thrush)了。兩位詩人都是聽到了林閒飛鳥的啼聲,引發出自己對生命的思考,落筆而成就動人的詩句。兩首詩創作的時間隔了八十一年,但是都成了詩歌史上的不朽名篇。然而濟慈聽到的是晚春夜晚的夜鶯,哈代聽到的是冬天黃昏的畫眉;濟慈寫<夜鶯頌>時是一個體弱多病的二十四歲的青年,哈代寫<朦朧的畫眉>卻是一個健康但是已是六十歲老人了。這兩首表達出來的人生意境有何相同和不同之處呢?就是我所要探討的動機。

哈代自己將<朦朧的畫眉>的創作日期定為「1900年12月31日」,但是實際上這首詩在數天前的一本雜誌上已經刊登了。哈代刻意標明的這個日期,顯示詩人透過這首詩想要傳達的訊息是他對過去那個世紀的看法——「輪廓分明的大地彷彿/世紀斜躺的屍體」(The land's sharp features seemed to be/ The Century's corpse outleant,)——十九世紀是英國資本主義迅速發展的時代,但是也造成極嚴重的貧富不均。深具人道關懷的詩人看到了隱藏在繁華表面下的種種社會問題,對基層百姓求生不易的痛苦十分感同身受。他在十九世紀即將結束之際,面對「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新世紀,懷著憂心與迷惘的心情,寫下了<朦朧的畫眉>這首名詩:

 
 
 
 
 
朦朧的畫眉 (下)2008. 9. 16

我們比較<夜鶯頌>和<朦朧的畫眉>,就會發現雖然濟慈聽到的是晚春夜晚的夜鶯,哈代聽到的是冬天黃昏的畫眉,但是兩位詩人的心境相似,甚至用以傳達心境的文字也有許多類同之處:<夜鶯頌>用了"darkling"、"full-throated"、"spectre-thin" 、"ecstasy" 、"glooms" 、"forest-dim" 、"high requiem" 、"anthem" 及"pouring forth thy soul abroad"等詞句,<朦朧的畫眉>則用了"darkling"、"full-hearted "、"spectre-gray" 、"ecstatic" 、"gloom" 、"coppice gate"、"evensong" 、"caroling." 以及" chosen thus to fling his soul"等幾乎相同或對應的詞句。兩首詩的文字雷同之多實不可謂之巧合——看來是晚生的哈代受到早逝的濟慈的啟發了。

兩位詩人都以淒涼的景象開篇,但是濟慈感受的淒涼是個人的困境,哈代感受的淒涼則是自然的困境。兩位詩人也都以惆悵的口吻收尾,但是濟慈的惆悵是回到現實而失去的歡樂,哈代的惆悵則是回到現實而面對苦難的未來。兩位詩人的心境相似:生命稍縱即逝充滿了愁苦,永恆唯有屬於大自然。但是年輕多病的濟慈把生命的美感寄託在追隨「永恒的夜鶯」(immortal Bird),放任思想馳騁而帶來的短暫歡樂。關懷苦難眾生的哈代則借助「衰老的畫眉」(An aged thrush),永遠不放棄朦朧的希望,以彌補現實生活中的悲苦。兩位詩人的年齡差距(三十六歲)很明顯地反映在他們所選擇的投射對象上——青春的夜鶯和老朽的畫眉,「讀其詩如觀其人」,所言不差矣!

哈代的<朦朧的畫眉>共有四個詩節,每節8行,由抑揚格四音步和三音步交替,每四行採交叉韻,節奏舒緩氣勢凝重。第一節描寫的是天空,第二節描寫的是大地,莫不充滿了蕭瑟淒涼的景象:冷霜、幽靈、寒冬沉澱、憔悴的日光、斷線的琴弦、斜躺的屍體、陰霾的天穹、鳴奏悼曲、生機乾枯、生靈萎靡等,傳達出一股濃烈的絕望和死亡的氣息。然而在第三節出現了一隻「弱小衰老的畫眉鳥」,他遭受黃昏寒風的侵襲,卻唱出歡樂的晚禱頌歌——「執意將他的靈魂投向 那逐漸陰沉的幽暗。」這幕光明的景象和前兩節的陰鬱形成了極強烈的對比,足以誤導讀者忽略了畫眉鳥的蒼老而產生樂觀的期待。然而在最後一節,詩人明白地指出他的迷惘:畫眉所象徵的希望是朦朧而不確定的——「他有心 但我又何能知情」(he knew/ And I was unaware.)哈代的畫眉是現世的象徵,這與濟慈的夜鶯僅僅存在於詩人的想象中不同,因此可以說<朦朧的畫眉>超越了浪漫主義,而呈現了濃厚的現實主義色彩。

雖然<朦朧的畫眉>帶給讀者的最終印象是惆悵的,但絕不可斷言哈代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悲觀論者」(pessimist)。事實上哈代把自己稱做「進化的向善論者」(evolutionary meliorist),因爲他認爲:「要改善世界,首先必須正視它最惡的部分。」(for things to improve, first the worst had to be looked square in the face.)我們在讀過哈代的作品之後,如果能把悲天憫人的共鳴情緒化作扶弱濟傾的積極力量,大概就能成爲這位偉大詩人的心靈知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