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寫過最難以開頭的文章了。或許許多讀者已經從網路得知,尤克強先生已於3月11日上午病逝。在與家人討論之後,繼前一期的捉筆文章之後,我還是接下了代寫的任務,替克強為專欄畫下句點——儘管知道行文之間無法抑止濃厚的哀傷與不捨。我點頭的原因有二,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除了造成家人難以承受的痛之外,也對許許多多愛護克強的讀者造成強烈的情緒衝擊,知道事情始末或可稍解驚愕與困惑;另外,我們願意將公開克強的病況,就是希望讀者能更注意自身的健康,寧可放大檢視身體上的病痛,也不要因鐵齒、自信而(刻意)忽略,終至引發無可挽回的悲劇。
農曆年後,克強因右腳疼痛就醫,幾天後右腳痊癒,卻換成左腳不斷疼痛,再次就醫。經過仔細檢查之後,醫生查出體內有血栓現象、肺部也有陰影,當下要克強住進加護病房進一步觀察診斷。除了略感氣喘之外,克強在加護病房裡要算是活蹦亂跳的病人了:聲音宏亮的自我解嘲之外,也不忘叮囑家人每天買兩份報紙給他解悶。不過,性急的他終是不耐加護病房的治療觀察,住了兩晚堅持出院。他的一句:「加護病房不是人住的,而且我已經覺得好多了,腳也不痛了。」堵住了醫生的嘴,只得讓他簽下自願出院書出院。
接下來的兩天按時服用抗血栓藥物,不過他的氣喘情況加重,夜晚也不得安睡。家人好不容易說服他接受進一步檢查,克強選擇到另一家醫院診療。醫師問了許多問題,談笑風生的克強讓醫生覺得病情不是太嚴重,暫無住院必要。不過,接下來的兩天仍無轉好跡象,這一次連克強也覺蹊蹺,要求住院仔細檢查。面對醫師要求住進加護病房,克強不再有怨懟,因為醫生說出一句發人深省的話:「尤教授,你說的沒錯,加護病房的確不是談自由的地方,但卻是可以保住性命安全的地方。」
醫師團隊緊急安排連串檢查,確認了血栓的情況嚴重,呼吸困難使得克強戴上了氧氣罩,人也沉默許多。但是,醫師還無法釐清太多疑點,克強的臨床表現與他們的經驗相去甚遠。各科醫師會診數次、開會討論,護士對於家人也盡量禮遇和貼心的照顧,整個診療團隊專業的說明和貼心的協助的確舒緩家人的不安和驚懼。克強這十年不曾做過健康檢查,面對病史上的空白,醫療團隊只能與時間賽跑,從上千片拼圖當中試圖拼出清楚的圖像,找出造成克強病情急遽變化的原因。入院第三天,醫師確認了克強的病因是肺腺癌末期,與此同時,克強的病情卻迅速惡化,一日數變的病況如衝破閘欄的洪流,轟涼了家人的期待,而全身瀰漫性血栓的併發症和諸多體質的限制,也轟得醫師們只能先求保住性命為首要任務。克強的兒子專程自美國趕回,期望為父親帶來更多的力量與病魔奮鬥。可惜家人的祈禱、醫生的殫慮竭思終是無法挽回克強的性命。從2月27日赴診看左腳開始,短短的十三天,家人飽受驚懼、期待、悲傷和樂觀的情緒交互侵襲,最後仍留下天人永隔的遺憾。這世界少了一顆熱誠助人的心,少了清朗朗的讀詩聲。
在淚下如潮的黑暗時刻裡,我看著克強的家人飽受恐懼的折磨,心有所感,寫下:我原欲斬斷荊棘 摘取 奇蹟的鮮花 力氣費盡之後 卻只能兀自 與悲傷 淚眼相看 終究 蒼天無意成全 這一廂情願
克強先前在他弟弟病逝之後,特地翻譯Robert Herrick的To Daffodils〈致水仙〉,表達對他早逝的萬般不捨。如今,我想同樣以這首詩表達克強的家人對他離去的萬分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