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看過法國名導侯麥的電影，第一部是《綠光》，最近在偶然的機緣下接觸到他的著作《六個非道德故事》。意外的是他的文字創作如同他的影像，暗藏某種專屬於他的氣質。我想我喜歡看他的作品的原因，是因為我驚訝他的題材總是看似樸實，但人物在平常對話裡卻蘊含豐富的哲理；他擅長描繪許多不經意的小事，他只是陳述這樣一個故事，絲毫不帶一點批判的意味，但卻非常的吸引人，許多偶然的細節交織出一個平凡人的故事。閱讀時會激盪出新的思想，但過程卻感覺非常輕鬆，我想正因為如此平凡才顯現出他的不凡。我覺得中文翻譯的書名頗具巧思，原先法文中的《Six Contes Moraux》它譯為非道德，這個「非」既有否定的意味，在中文裡也可以解釋為無關，這些是關於道德的故事(實際上是有些不道德的)，不過他的描述卻不帶道德性的批判，就好像我們每一天所發生的各種事件，許多時候那對我們的義意無關道德，不過就是生活罷了......。

　　我在侯麥的文字中這種深刻的感覺，他自己在第三篇《茱德家的一夜》中的開始就如是說：「我並不準備和盤托出這個故事。何況，實際上它也不算是個故事，只是一連串的事件，分散的生活片段，一些偶然與巧合。如同生活經常發生的事，除非我們強加註解，他們並不帶任何意義。因此，我注重的的是某些時機、某些事情發生的方式以及這些事件凸顯的意義。我個人的情感、想法與價值觀並不介入──至少我這麼相信。我只是將事情呈現在你的眼前，既不想與你分享心得感想，更不想為它們下什麼評語。」這六個故事我都喜歡，這六個故事在道德/非道德間只差臨門一腳，就像我們生命中無數個抉擇，像是只存在我們腦海裡未曾實行的壞念頭。

而我想記下幾個篇章中寫得非常棒的語句，或者幾個讓我印象深刻的片段......



之三《茱德家的一夜》

1.
這是我們所謂「數學性的希望」，意思就是或然率的希望。......在某種情況下、某種時機，必須在一千個可能性中下其中一個注，因為在一千個可能性中選擇一個，我們對這個選擇所抱持的希望比一個都不選大的多得多。


之四《搜集男人的女人》

2.
「自從我來了之後，我什麼也沒做。我還要再接再厲，一直到達虛空的狀態為止。」

『相當難，這必須有方法和決心。』

「對於我倒不是很難，順著個性就行了。」

『沒錯，但要我順著個性比叫我反抗個性還來得更難。更何況，你不是什麼也不做：你看書。』

「如果我不看書，就會思考。而思考才是最最令人討厭難受的事。我認為人們都想得太多了。看書使我只朝著書中要我思考的方向去思考，我不想做的，就是按照自己的方向去思考。」　

『是啊，我們一輩子大概只有三、四個真正有意義的想法。想個不停的人，根本就沒再思考。』


3.
阿迪安對於「懶惰」的辯解：

什麼都不做和因為思考而放下手邊的工作，其實是非常令人疲勞的。事實上，工作是最簡單不過的事：你只要照著成規進行就行了。但是對工作，我們會有倦怠感，所以逃避工作便為了逃避這種倦怠，這是一種很問心無愧的抉擇。......在未來的生活，值得追求的不是工作，而是「懶散」。所有人都同意工作只是一個手段，所有人都在談論休閒的重要：但當我們工作完，好不容易要休閒時，已經累得什麼都不想做了。有的人工作了四十年為了之後好好休息──但當他們終於可以歇下來了，卻不知道該做什麼，快速地死亡了。說真的，我覺得人類的博愛體現在我的「懶散」之中，而不是在工作之中：想不到工作是需要勇氣的。
　　


之五《克萊兒的膝蓋》

4.
你知道嗎？並不是山的險峻、陡峭讓我害怕：是它的美，你持續地領受它的美，終至噁心的地步。有的時候得挪開視線。......如果相愛，必須偶爾分開。

5.
在所有的愛情之中，絕對存在或多或少的勉強。



之六《午後戀情》

6.
我喜歡大都市，小城、郊區使我煩悶。除卻髒和亂，我一點也不討厭生活在人群中。我喜歡人群猶如我喜歡大海，不是想被淹沒或被稀釋，而是喜歡浮動在表面，如同孤獨的浪花，隨著韻律一次次的依附潮水重複生存的動作。

7.
我想死，但沒有勇氣把自己殺死。如果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自殺，回到最初點，那每個人都會自殺。活著是為什麼？如果我們不滿意人生，就沒有理由繼續活，但我們都活下來了，因為怯懦......看著別人活著也不會鼓勵我活下去。

8.
我呢，相反的，看著別人活著會鼓勵我好好活。有的生命或許比別的生命來得快樂平順，但沒有一個生命是不值得活的。如果每個生命都是同樣的，那我會去自殺。正是生命的多樣性鼓勵我們活下去。

9.
所有的人都是狗屎，都苟延殘喘的活著。我唯一喜歡看見活著的生命，只有小孩子，雖然之後他們也會很可惜的便成狗屎，至少他們有過童年。

10.
「我只是突然想到，其實是很無聊的一句話，我想別說出來比較好。是這樣：我坐在妳旁邊，這讓我害羞。我害羞是因為妳很美，妳比任何時候都美。不過我在妳身旁一向都會害羞，我愛妳但在和妳一起時卻會害羞，很奇怪吧?......我和你說這個，是因為我一直擔心妳把我的害羞看成冷漠。」

『是我對你太冷漠了，而不是你!你是完美的：我可不希望我先生不尊重我，或是老是想弄清楚我在想什麼，儘管沒惡意，也令人受不了。』

「我知道，但有時候我埋怨自己鮮少和妳談心沒和妳談我心裡的感受，然而我和那些泛泛之交......或是一時的朋友卻能談上好幾個鐘頭。」

......她把頭枕在我的肩上，發出幾聲神經質的笑，接著轉為啜泣。
 

　　艾瑞克‧侯麥之所以吸引人，因為他的文字有畫面感，且不如一般劇本那樣鉅細靡遺的艱澀，可是卻能在閱讀中直接讓你有化成影像時的樣子。從我舉例的幾段文字可以看出來，他語句具有一種掙扎性的張力，如同它平鋪直敘關於男人女人一些簡單的肢體動作、表情口氣，但你突然明白那是一個道德的抉擇點，或者是提出某種對生命態度新的觀點。我很欣賞他在談論宗教時所抱持的想法：不加入宗教這個觀念，本身就是一種宗教。總之他透過不同的角色闡述個人不同的人生觀時，我看見一部分的自己，也重新定位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