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槍王（Double Tap ；2000年出品；導演：爾東升；主演：張國榮、方中信）


《槍王》給予我的震驚，無以言表。

我知道張國榮演技是好的，但是不知道已經好到這種程度；我也知道他一直對自己不滿足一直在尋求突破，但是不知道可以突破到這種程度。看到報導說爾東升起先找他拍這部電影時，任由他選擇正面的員警或是反面的槍手角色，我就猜定他會選擇槍手，他是這樣一個與眾不同的藝人，這樣熱切地刻意地要突破自己，而且扮演變態殺手是他十年就講過的願望，這回終於有機會實現了。果然。

電影一開頭就是他扮演的彭奕行（RICK）在改槍。他裝部件，磨子彈，拿著槍瞄了又瞄。拍這部電影時他一直在被腸胃炎折騰著，上吐下瀉，體型非常消瘦，但是整個人的氣勢沉穩，眼神淡定，並不顯得憔悴，持槍的姿態更是凜然生威。這部電影的槍術指導是曾奪兩屆全港射擊冠軍的張民光，名副其實的“槍王”，在片中扮演員警JOE，在片外，肩負了教導全體演員開槍的責任。張民光說，張國榮、方中信及穀德昭開槍時都似模似樣，但是張國榮尤其逼真， “哥哥非常有天分，悟性很高，不但形似，連神緒、感覺他都捉到，十足十真正槍手一樣，真是專業。不過，我發覺其實哥哥絕對不喜歡暴力，他雖然學得好似，但他並不喜歡開槍，反而方中信同穀德昭就十分enjoy開槍。”誇張國榮悟性高的技術指導已經有好幾個，這個人似乎是學什麼象什麼，連不喜歡的、從未接觸過的、與他個人相距甚遠的各種技巧都能在短時間內掌握，當然這也和他下的苦功有關。看電影中他和警官苗志舜比賽那場，站在靶場的他，身形端凝，兩手微微揚起，那是一種專業的美麗，與一般警匪片中瀟灑、誇張的射擊姿態全然不同。

扮演警官苗志舜的演員方中信我不是很熟悉，只是曾經覺得怎麼這麼巧會與亦舒小說中的角色同名，後來才聽說他是扮演《朝花夕拾》中的方中信時太愛那個角色，乾脆以此作為藝名了。想來這個人也確實很適合方中信那個角色，整個人帶有一種天生的敦厚、踏實和正義氣息，在《槍王》中，與阿力的冷靜、兇悍正成對比。接下來出現的另一個角色則令我忍不住微笑：就是先用RICK改過的槍打肉靶，又雇了RICK去殺人的大老闆楊正祥，扮演者是方平，幾十年前的當紅小生，鮑起靜版《白髮魔女傳》的男主角，第一任的卓一航，與第二任卓一航在片中勝利會師。這部電影裏還有一張不為人注意的面孔是扮演心理醫生的陳令智，混血美女，《浮世戀曲》的女主角，十年前奪得金馬影后大獎，此後再無知名作品問世。兩位女配角陳法蓉和黃卓玲都算不上是演技派，在這樣一部陽剛電影中發揮的機會也少，表現只屬平平，倒是在故事發展上兩個女人與各自男人之間的深刻愛情和相互扶持令人感歎。

RICK在片中是一個很明顯的反面角色，但是一切行為都有不得已之處，看起來只覺同情，無法憎恨得起來。電影剛剛開始時，他還是一個正常的人，沉靜，孤傲，對槍械的癡迷和對女友的深情都從不溢於言表，內向得有些自閉。對於女友薦來學槍的朋友，出手幫忙而毫不熱情；目睹楊正祥用他改過的槍打肉靶時，明顯受到刺激，卻不動聲色，只一句：“我改過的槍不見血。”與苗志舜的比賽中，受到站在自己背後的JOE的壓逼而失手，神情鬱鬱，仍然一言不發。直到那一天的靶場，發瘋的余警官四處射擊，濫傷無辜，危及RICK的女友，他被迫打出致命一槍，體會到了殺人的快感，人生才就此改變。在看心理醫生一場戲裏，他無助地訴說著，在心理醫生的安慰下強笑著，但是已經沒有人能夠幫得了他，他只有在女友面前道出自己的心裏話：“我知道自己殺了人，但是我很開心。”女友驚恐地擁著他，而他的眼睛空茫地望向前方，嘴角竟帶一絲釋然的笑容。

三年後的殺人現場，一片血腥。應該說RICK的犯罪現場做得是乾淨俐落的，沒有留下任何有價值的線索，唯一的鞋印以穀德昭扮演的技師的分析是“長27釐米，犯人身高在178釐米左右，體重160磅”，這和張國榮本人相差甚遠，與片中RICK的形象也不符，應該沒辦法按圖索驥。警員四處調查時，在酒店裏查問RICK——雖然只是一個背影的局部，但是一聽聲音就是他了——他的鎮定也無懈可擊。但是，具有悲劇意味的是，他這個已入魔道的殺手，竟把犯罪當成遊戲，為體驗用槍的快感，採用了萬里挑一的精妙槍法殺人，一擊一個DOUBLE TAP——連開兩槍的槍洞緊緊相連，形成一個8字，據說是最高難度的射擊，會令敵人受傷的機會大大提高，連穿避彈衣都不能倖免——令苗志舜在看了槍痕之後斷言：“五秒鐘能打出這十槍的人，全香港沒有幾個”，輕易地就把RICK捉到了疑犯隊伍裏接受盤查。

從在警局接受審訊開始，張國榮的演技逐步發散出來，尤其是眼神的運用出神入化，將RICK由癡到狂的轉變展示得淋漓盡致。審訊過程中，JOE又坐到了RICK的背後，還一個勁兒地逼近他，試圖讓他再一次感受“高手在背後的壓力”。然而RICK這一回鎮靜如恒，將椅子前移些許，猛地退後，鼻子對鼻子地向JOE笑道：“這樣夠貼吧。”JOE惱羞成怒，暴跳大罵，RICK充耳不聞，只是對面前的警官淡淡說：“照片不夠新，幫不到你。”在警局的走廊裏，無法抓住犯罪證據的員警猛力毆打RICK——我要說，他媽的，是真的狠狠撞了張國榮的頭——又篡改了物證的數據，拘禁了RICK那無辜的女友。在員警的毆打下仍然冷靜的RICK，看到女友被拘時情緒變得激動，只見他的眼睛望向員警的佩槍，眼珠在強光下幾乎透明，神色險狠，手指顫動，充滿了殺機，空氣中只餘噝噝如毒蛇吐信一般的喘息聲。

斷然離開警局之後，一切開始失控，RICK抬手攔截計程車時都帶著持槍的姿態。這段戲裏他的眼睛開始畫上了紅眼圈，眼袋凸出，滿眼血絲，緩緩眨動間的陰冷，狠毒，是從來沒有在張國榮的眼睛裏看到過的。我們看著他坐在計程車裏，不時回頭觀察著員警的動靜，呆滯的目光緩緩飄動；突然出現在馬路邊上，兇悍地盯著員警的車駛過；走進槍場時，步伐僵硬，頭頸不動，只有眼珠轉過來轉過去，掃視著四周；與員警對戰那一場，他狂亂地開槍連射，大睜的雙眼竟是一眨都不眨，如果你練過射擊就會知道做到這一點有多難。我們還看著他在高架立交橋上與員警奔跑追逐，躍上躍下，這一段拍得很精彩，但是現在看起來實在是驚心動魄，我不知道大家是什麼感覺，我自己現在是一看到張國榮從高處向下跳就立即窒息。

更令人窒息的還是下面這一場，演得精彩絕倫，但是我警告喜歡他的人都不要再看，太真，太狠，太殘忍。這一段是RICK回到家裏，獨自在黑暗中冥想。鏡頭從下搖上他的臉，一雙眼睛在暗影裏閃著奇異的光芒。他回憶起女友阻攔他出手的情形，那時候他去意已決，面容平靜，只是在說出“你再攔我，我會殺了你”時，眼睛微微一睜，令人肝膽俱寒。他漸漸無法控制自己的殺戮欲望，在彌漫著暗紅光線的衛生間裏一遍一遍舉著槍，眼神僵直，口中低聲喝道：“ARE，YOU，READY？YES！”還模擬著槍擊的聲音：“啪！啪！”……沖到鏡前，用槍抵住鏡子，嘴角牽動，輕笑道：“我幫你啊？”……忽然收斂了笑容，強自壓抑著自己，轉過身去擰動洗手臺上的水龍頭……終於崩潰，拔起洗手台瘋狂地摔在地上，拔直了嗓子放聲嚎叫，額角青筋暴現……痛苦地倒在地上，身體不斷抽搐，兩手都抽緊，口中幹嘔，蜷縮著扭動……屋外，他的女友抱頭痛哭。

去找楊正祥時，RICK的神色已經恢復了平靜，但是一說起話來，眼睛微微上翻，頭更是不能控制地在輕輕顫抖，完全不是一個正常人的狀態。擊斃了楊正祥去找苗志舜時，站在車外的他眼神一片狂亂，臉上肌肉抽動，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不放了她，我一天殺一個員警！……你驚啦？我不驚。啪！啪！”然後還笑著舉起雙手，示威似地緩緩走離車子。那種內斂而一觸即發的兇狠，令人毛骨悚然。

JOE被RICK槍殺後，一直在失去同伴的痛苦中煎熬的苗正舜終於忍受不了這樣的刺激，他瘋狂地翻找槍支，在路上狂按車號，埋頭在妻子的懷中痛哭，到監獄裏拖起RICK的女友，用槍威逼同事，處於崩潰的邊緣。好在他有一位充滿智慧和理性的妻，並不強行阻止他喝罵他，而是順其道而行，自然地使他安定。而RICK就沒有這麼幸運，他孤獨地蜷縮在自己的小屋一角，在身心交戰中痛苦掙扎，一時痛不欲生，用槍頂著自己的頭，面容扭曲地嗚咽著；一時又忽然收淚，狠狠地檢槍，斷然起身離去。

從與苗正舜相遇在商場電梯門口開始，RICK的精神分裂狀態越來越明顯。張國榮將自己的眉毛都描淡了，黑紅的眼圈，蓬亂的頭髮，一身從片頭至片尾沒換過的黯淡服裝，整個人面目全非，沙啞的聲音兇悍逼人：“小心，我沒穿避彈衣。你開槍打我，後面一定有幾人中槍。你有沒有穿？……嗯，這樣就越來越好玩。……全部準備好了嗎？放人！”帶著女友逃亡的路途中，他神情緊張，動作僵硬，在電梯裏和戲院門口都神經質地望這望那，陷入無法收束的狂亂。到穀德昭在背後瞄準他時，RICK的情緒忽然爆發，猛地回身射擊，不但打死了這個員警，而且扭曲了面孔沖上前去，對著他的屍體一通狂射，呼應了片頭苗志舜的一段話：“兇手只是精神不健全，但不是變態。因為他只是打目標的頭，如果他已經變態，會把目標當成非人類，打得象蜂窩一樣。”RICK到這一刻已經真正入魔，他的行為嚇壞了他的女友，哭叫著攔阻不果，反而使RICK將槍調過來對準她，兇惡地瞪著眼睛，隨時可能扣動扳機。她定定地望住他，整個人呆在那裏，一時間滿臉都是絕望。

悲劇早已由命運決定，一切不可避免。RICK和苗終於狹路相逢，在戲院的暗影中對峙，進行他們的“FINAL STAGE”。銀幕光線的閃動下，RICK的面孔如魔鬼般猙獰可怖，還帶著一絲嘲弄的微笑。他大喝一聲：“ARE，YOU，READY？”槍聲中，兩人同時倒地。——很難說到底誰是勝者。苗記得他妻子的教導：“如果有一天你中槍，冷靜點，什麼都別想，慢慢呼吸，救活的機會比較大”，保住了性命。而RICK先前已經中了一槍，這一回又強硬地站起來走出了戲院。我們看著他象僵屍一樣出得門來，喘息著，拖著腳步，終於跪倒，伏下，死去。

我知道這部陰鬱的心理分析電影對張國榮本人的心理毫無影響，他在拍完這部電影之後還神采飛揚地開了他的拉闊音樂會，快活得幾乎唱每一曲歌都帶著笑。但是作為觀眾，我自己卻被影片的氛圍攝入得好久緩不過心神。RICK這個角色我個人認為是張國榮的最出色角色之一，不僅是因為他的勇於“自毀形象”——這一點大多數藝人都難以做到，尤其象他這樣一個以美麗著稱的藝人，但是只要稍稍去瞭解就會知道，他從來沒把這當回事——更主要的是對於角色本身，個人認為無論是在演繹難度上，還是層次的豐富性和感染力上都可以和程蝶衣、何寶榮媲美，是他千變萬化的銀幕形象中又一次成功的脫胎換骨。我常常想，如果他能夠繼續演下去，一直演下去，不知道還有多少的驚喜會帶給我們。

在網上搜查關於《槍王》的評論，原來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樣，在眾口一詞地誇讚著他的精彩表演，那麼，為什麼這個角色還沒有使他拿到最佳男主角呢。一查之下，那一年，他在第三十七屆金馬獎上敗給了《槍火》的吳鎮宇，在第二十屆金像獎上……哦？他原來根本連金像獎的提名都沒有能夠進入，那年獲得提名的是《茱麗葉與梁山伯》的吳鎮宇、《江湖告急》的梁家輝、《臥虎藏龍》的周潤發、《阿虎》的劉德華和《花樣年華》的梁朝偉。我只好微笑了。別說這幾部電影我還沒看全，就算看全了，能夠比較每個人的演技，我又能說什麼呢。不過，以張國榮的江湖地位，那一屆的金像獎一定也邀請了他出席，一定又是邀請了他做頒獎嘉賓；而且，以張國榮這個人的專業精神和對本行業的熱心程度，就算沒得到提名，也一定會接受邀請的。我再查一下，果然，他不但出席了第二十屆金像獎頒獎典禮，而且還做了頒獎嘉賓……嗯，且慢……再且慢……什麼？金像獎安排他頒發的竟是最佳男主角獎？！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錄影，看著張國榮穿一身白色禮服，在臺上笑容可掬地致辭，講自己對電影事業的熱愛，感謝了支持和幫助過自己的合作者和工作人員，說金像獎是一項非常有意義的活動。他邀請了共頒獎項的嘉賓張艾嘉上臺，宣佈獲獎者是《花樣年華》的梁朝偉。梁朝偉那天奇怪地喝醉了酒，往臺上走時腳步踉蹌，張國榮急忙走到台邊去扶他上來。梁朝偉拉住張艾嘉，左貼一下臉，右貼一下臉；又拉住張國榮，左貼一下臉，右貼一下臉……大家都笑了。張國榮也笑了，退到台側，悄然隱沒。

我至為敬佩這一屆金像獎頒獎禮的組織者，他們才是真正的槍王，彈無虛發，記記都是DOUBLE TAP；我也至為敬佩張國榮先生，一顆心已被打成蜂窩，仍能如此憨厚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