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7-30 11:13:26Lesley

與他共度六十一世之春光乍泄(四)

三十九

大球場。博卡青年隊與河床隊的比賽。黎耀輝昏昏欲睡。五月廣場,燈火依舊,繁華依舊,時光仿佛也依舊,但是一切都已不再重來。孤獨的黎耀輝這回連身體也釋放了,他遊蕩在街頭巷尾,與不同的男人聚在一起。

何寶榮也在繼續放浪。

“以前我不喜歡去公廁流連,因為覺得髒。近來有時也去一下,因為貪圖方便。我沒想到會撞到何寶榮。之後我就沒再去過。”

何寶榮從公廁離開,黎耀輝躲在另一個房間裏。

出來的時候,黎耀輝試探地碰了一個男人的包,注視他的反應。

“我自己以為我同何寶榮很不同。其實原來寂寞的時候,個個都一樣。”

電影院裏,黎耀輝引誘一個金髮男人成功。

四十

黎耀輝在電話亭前徘徊再徘徊。

“在離開香港之前,我帶走公司一筆錢。工作是老爸介紹的,老闆是他的好朋友。來到阿根廷以來我不停地工作,好想有一日把這筆錢還給人家,也很想同我老爸講聲對不起。”

電話通了。但是他的老爸顯然一點都不想聽見他的聲音。

黎耀輝的家裏,窗戶開著。這幾扇門和窗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兩人的內心世界,心靈封閉的時候,門窗都是關著的;窗戶向外開著的時候,他和他也都有明顯的對外交流的欲望。黎耀輝在給老爸寫賀卡。“我不知道他收到信之後會怎樣想,但是我同他講,希望他給我機會由頭來過。”

四十一

“因為想掙多些錢,我換到屠房作業。除了人工高之外,時間也適合我。夜晚開工白天睡覺。我開始回到香港的時間了。……有些事是會不斷迴圈的,不久何寶榮又打電話來,要我還他的護照。其實我並不是不想還給他,我只是不想同他見面。因為我好怕再聽到他的口頭禪。”

何寶榮來到黎耀輝的家門口敲門。蒙頭睡覺的黎耀輝起身開門,空蕩蕩的走廊,不見人影。

是幻覺。黎耀輝的潛意識裏,並不是不想同他見面。

黎耀輝痛苦地蒙著臉:“最近我又開始睡不著覺……看電視我才發現,原來香港和阿根廷在地球的兩邊,不知道現在香港怎麼樣……”迷亂中想像的香港,他的家,在地球的另一邊,大頭朝下。

“我開始不願意留在家裏,假日也會回到屠房作業。我承認何寶榮那句話很有殺傷力。我只是不想再繼續。”

黎耀輝用水龍沖洗地上的鮮血。那些鮮血就象不願消退的記憶,不願痊癒的疤痕,一遍一遍地被衝開,一遍一遍頑強地聚攏來。黎耀輝倚在牆邊,靜靜地注視著最後仍是混沌一團的血跡。身邊伴隨的,仍是第一次重逢何寶榮的音樂。

四十二

房東接電話:“阿輝已經搬走了!”何寶榮僵住,失魂落魄地掛上電話。

何寶榮的護照留在了家中桌上。黎耀輝已經下了決心要“由頭開始”,啟程獨自前往瀑布。

茫茫大路。車裏只有黎耀輝一個人,但是何寶榮的旋律一直縈繞著他。

四十三

何寶榮頹唐地,斜倚在黎耀輝工作過的酒吧裏。他接受了一個鬼佬的求舞,與他滑進舞池。他抱著鬼佬,頭抵在鬼佬的身上,揉動,揉動……眼睛一直是閉著的……鏡頭旋轉,看似傾情的姿態之下,告訴我們他真正的幻想,是在那破敗的小屋裏,抱著他心愛的人,輕輕搖盪……

何寶榮坐在酒吧門外,黎耀輝曾經坐過的位置,一模一樣的姿態,良久。想要起身,無力,滑落,倒在街頭。

深夜,黎耀輝的家,如今已經被何寶榮租下。他買來大堆的煙碼在床頭、櫃裏;擦地板,到處都擦得發亮;丟開抹布,黯然坐在角落,隨手撫摸光潔的地板。他以自己能做到的一切,在等那個人回來。開門瞧瞧外面,無人,失望地靠在門邊,閉緊了雙眼。將那盞瀑布燈修好,轉起來,聚精會神地看。忽然他發現了新的東西,以前沒有注意到的東西:那瀑布邊上,並肩站著兩個人。

《Finale》的旋律悠然響起,那是他與他共舞的音樂,那是他最幸福的回憶,鏡頭搖動著逼向緊閉的門,一如進到他緊閉的心靈裏,他抱著黎耀輝的毛毯,將頭深深埋在裏面,痛哭失聲,伏倒在沙發上,瘦弱的肩頭不停顫動……

萬里之外,飛流直下,黎耀輝獨自站在瀑布的水浪之中,不知是霧水還是淚水,在他臉上縱橫滑落。“我終於來到大瀑布。想起何寶榮,我覺得好難過,因為我始終認為,站在這瀑布下的應該是兩個人。”

瀑布奔騰。與他和何寶榮當初的夢想完全一樣。

四十四

1997年1月。烏蘇裏亞。浪跡天涯的小張也終於實現了他的夢想,站在了世界最南端的燈塔上。“突然之間我很想回家。雖然我跟他們的距離很遠,但那分鐘我跟他們的感覺是很近的。我答應過阿輝把他的不開心留在這裏。我不知道那天晚上他講過什麼,可能是答錄機壞了,什麼聲音都沒有,只有兩下很奇怪的聲音,好象一個人在哭。”

濤聲和風聲中,鏡頭圍繞著小張飛旋,周而復始,周而復始。

四十五

1997年2月20日。黎耀輝回香港,轉機臺灣,在臺北的旅館裏看新聞。王家衛的電影喜歡用時事新聞強調回憶的真實感和歷史感,這一回的新聞播報的是鄧小平逝世的消息,更加強調了九七年這段特殊的歲月。整部電影,一切都是這樣的變幻不定,人是漂泊的,時空是錯亂的,大陸領導人的死訊發佈在臺北電視臺,臺北的夜市開在遼寧街,小張惦記遼寧街夜市是在布宜諾賽勒斯的清晨,黎耀輝在布宜諾賽勒斯幻想著地球另一側的香港,香港的時間正是他晨昏顛倒工作的時間……

黎耀輝來到遼寧街夜市尋找小張的家人。喧鬧而充滿生活氣息的夜市裏,他發現了小張的照片,那是小張在烏蘇裏亞燈塔上的照片,黎耀輝知道自己的心事已經真的遺棄在世界盡頭了。他藉口打電話,取走了那張照片。“我終於明白為什麼他可以這麼開心地在外面走來走去,因為他知道有個地方可以回去。我不知道再見到父親會怎樣,到時候再說啦。……臨走時我拿了他一張相,因為不知道幾時才能再見到他。但我可以肯定,如果想見的話,起碼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他。”

四十六

歡快的音樂《HAPPY TOGETHER》,臺北的街道車如流水馬如龍,黎耀輝輕鬆地笑了,列車直駛入站。

四十七

第一次看這部電影的我,茫然地坐在電影院裏,望著大紅銀幕上嘩嘩上卷的演職員表。我知道我並沒有完全看懂,我只是知道小張和黎耀輝終於都破解了心魔,尋到了根,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我想我知道這部電影要告訴我們什麼。我只是不知道何寶榮該怎麼辦,不知道為什麼這世界,或者說是這電影如此殘忍地拋棄了他,讓這個沒有生活能力的人,除了愛情一無所有的人,如此腐爛在異鄉。我驚異地看著銀幕上忽然出現的:“助理攝影:黎耀輝,何寶榮”,在這個無法真正“HAPPY TOGETHER”的結局,這兩個名字竟以如此奇特的方式相聚在一起。我願意相信,這是對這個無常人間的最後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