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7-30 11:07:54Lesley

與他共度六十一世之春光乍泄(一)

四十八、春光乍泄(Happy Together;1997年出品;導演:王家衛;主演:張國榮、梁朝偉)

讓我儘量,平淡地,鎮定地,冷靜地,客觀地,說一說我眼中的《春光乍瀉》。



大紅片頭。

機場的喧鬧聲中,兩份護照,傻傻的照片。一連串俐落的剪接,畫面交錯,是在辦理入境手續。哐,塵埃落定,阿根廷入境許可,1995年5月12日。在香港,這是春光明媚,夢開始的日子;在地球的另一面,卻是秋天。這兩個人從一開始就被拋離在世界盡頭,無論幸福還是悲哀,都空茫浮蕩,抓不住落腳的根。

片名由遠而近:《春光乍泄》。這是王家衛喜歡的阿根廷作家Manuel Puig的小說《The Buenos Aires’ Affair》的中譯名。與他以前的作風一樣,先定了名字,待作品完成後已經離題萬里,倒是英文名字一向更能夠表達電影的寓意:《HAPPY TOGETHER》。



何寶榮倚在床上吸煙,盯著床頭的瀑布燈看。

床頭櫃上有啤酒,小吃,裝滿煙蒂的煙缸,是只有男人的居所。兩張即拍照散落在一角,他與他的親密回憶。天藍色的牆,天藍色的床單……鏡頭是彩色的。全片鏡頭不斷在彩色和黑白之間切換,抽象著兩人的,尤其是黎耀輝的心境變化和情感進程。

破爛的鏡中,一遠一近兩個男人軀體。何寶榮肆意地躺著,而黎耀輝縮在房間的一角,悶悶撫摸鏡框。鬱悶一開始就跟定了他,那句咒語一般的請求也跟定了他:“黎耀輝,不如我地由頭再來過。”相信這句話的殺傷力不僅僅在於所代表的含義和背後的許多故事,還在於那個魅惑的聲音,聽起來雙唇似乎都沒有相碰,帶著絲絲呼氣,沙啞而慵懶,充滿渴望的聲音。

一如王家衛電影的老習慣,黎耀輝在畫外講述自己的故事。他的語氣與何寶榮完全不同,平淡如水,節奏很快,內斂如他的面孔,從頭至尾幾乎沒有大的表情:“‘不如由頭來過’,這句話是何寶榮的口頭禪。我承認這句話對我來講很有殺傷力。我和他在一起已經很久,中間也都有分開過,但不知為什麼,每次聽到他講這句話,我又會同他走到一起。因為要由頭來過,我們離開香港,兩個走啊走啊來到阿根廷……”

在他講述的同時,畫面已經轉成黑白,成為不能回首的過去,那是他與他在床上嬉戲纏綿,笑鬧之中,激情勃發……關於王家衛有無必要拍這個鏡頭,為何要拍得如此出位,如此大膽,為何要安排得如此靠前,讓觀眾猝不及防,血脈賁張,影評人有很多解釋,我是不想多說,我只是心疼,每次看到都是深深的心疼。我心疼梁朝偉,與同性拍這樣的激情戲對他來說近乎受虐;我更心疼張國榮,與同性拍這樣的激情戲,對他來說,等於自殺。



我只喜歡看他們兩個人賭氣,鬥嘴,分分合合,象任何一對戀愛中的人。我喜歡看他們兩個人帶著那盞燈到處走啊走,找啊找……不,準確地說,是黎耀輝在找啊找,何寶榮只顧在後座上蒙頭大睡。從兩人的對話中可知,看錯地圖導致迷路的是何寶榮,作主買了台破車導致半路拋錨的也是何寶榮,但是這個被寵壞了的孩子仍然有本事不耐煩地教訓著黎耀輝,用挖苦的語氣要黎耀輝下去推車,然後一股煙地丟下黎耀輝將車開出老遠。黎耀輝險些被他晃跌,一臉的又氣又恨,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車子裏面,何寶榮若無其事地點煙吸起來,全然不顧後視鏡中呆立著的黎耀輝。

黎耀輝屈服,遠遠地跑過去上車。

他的屈服,以後還有得說。

“初初來到阿根廷,什麼地方都不識。有一日何寶榮買了一盞燈,我覺得好靚,我好想知道燈罩上那個瀑布在哪里,好不容易才知道叫伊瓜蘇。本來想著到過瀑布就回香港,結果走錯了路。”

黎耀輝抱著頭苦苦辨認地圖。車子裏的何寶榮卻已躺不住。“他說同我在一起好悶,不如大家分開一下。有機會再由頭來過。”他的人跟著他的心,向著茫茫曠野不顧而去。黎耀輝喊他:“喂,你去哪里啊?”沒有回應。

茫茫大路,畫面一角站著小小的兩個人影。可以看出這個鏡頭是手提拍攝的,在隨著人的呼吸微微晃動,位置又是同在大路邊緣,一如一個旁觀者真實的視角。全片這樣的鏡頭極多,一切都顯得這樣地逼近這樣地真實,攝影機幾乎成為觀眾切入兩個主角生活的一雙眼睛,讓我們仿佛置身于他們周圍,共同經歷他們所經歷的一切。我們遠遠地望著何寶榮一門心思在攔車,黎耀輝蹣跚著走開。風吹過兩人共同擁有的破車,捲動那張已經沒有用了的地圖。黎耀輝抬手捂住了眼睛。

“其實何寶榮的‘由頭來過’可以有兩種意思……”畫外音沒有講完,仿佛一切都已無力繼續。



航拍,伊瓜蘇大瀑布。他和他的夢想。

世界上最寬的系列瀑布,寬度極致達4000多米。

我很幸運,第一次看這部電影就是在鐳射影院裏,當這個場面出現,鏡頭輾轉旋移,音樂蒼涼悠遠,萬丈飛流直瀉而下,飛鳥孤獨穿行,氤氳的水汽幾乎透出銀幕撲上臉來……我一輩子都記得那一刻的震撼。那首歌也讓我第一次愛上了西班牙文,不惜花工夫用一個個的拼音來學這首當時完全不懂是什麼含義的歌。

“他們說整個夜晚,他都在哭著飛過他們。他們說他沒有入睡,他醉著飛過他們。他們發誓說,當聽見他的慟哭,天空開始劇烈地撼動。他到底承受了多少傷痛?直到死都在為她哭泣。哎哎哎哎哎,他唱著;哎哎哎哎哎,他笑著;哎哎哎哎哎,他哭著。那只悲傷的鴿子,死於他致命的激情。清晨他對著她孤獨的巢穴歌唱,兩扇小小的巢門幽幽敞開。他們發誓,那只鴿子的靈魂,一直在等待著愛人歸來。咕咕咕咕咕,鴿子啊,咕咕咕咕咕,不要再為她哭泣。石頭永遠是石頭,鴿子啊,你能指望它們瞭解愛嗎?咕咕咕咕咕,鴿子啊,不要再為她哭泣。……”



黎耀輝在酒吧當接待員,陪著笑迎送客人:“……請進!……歡迎!……歡迎歡迎歡迎!請進請進!裏面坐裏面坐!”這最後一句話說得已近麻木,與後文何寶榮嘲笑他時用的腔調一模一樣。

背後,車聲,回頭,他看見何寶榮和一群鬼仔糾纏著出現了。

何寶榮進門的一瞬,是四個鏡頭切成的:何寶榮視角——接近了的黎耀輝;觀眾視角——兩人交錯的刹那;黎耀輝視角——擦肩而過的何寶榮;何寶榮視角——拋離在身後的黎耀輝。四個鏡頭清晰流暢,一氣呵成,兩個人的心理碰撞表露無遺,儘管表面上一直是黎耀輝緊緊盯住何寶榮,並不見何寶榮注視黎耀輝。

黎耀輝的眼神還留在畫面一角的時候,小手風琴已經奏響,探戈舞者翩翩起舞。酒吧內,何寶榮在和鬼仔縱情放浪;酒吧外,黎耀輝恨恨地吐掉香煙。酒吧內,剛下車時還在抗拒鬼仔擁抱的何寶榮分外瘋狂地吻著鬼仔;酒吧外,黎耀輝徘徊往返,望住窗內的一切。他走進一家小店買酒,探戈的舞曲卻一直纏繞在他身邊。“剛來的時候,我覺得阿根廷好大。但其實好小。這次又撞到他,但是我沒有想過要與他由頭來過,我只想返香港。”酒吧內,一曲結束,一直沒有專心觀舞的何寶榮大聲喝彩,又與鬼仔誇張地相擁;酒吧外,牆角縮頭吃著麵包的黎耀輝看著何寶榮出來了,這一刻的何寶榮多半不知道黎耀輝還在,於是剛才的開心全無蹤影,慢慢地走在鬼仔之後,用力丟掉手中的空煙盒,捋一把頭髮,上了車。

忽然迸發的樂曲《Chunga's Revenge》,震動心弦的吉它聲,蒼涼迷離的慢鏡頭,黎耀輝走出來了,在車子剛剛啟動的時候大步走出來,明晃晃地走到大街中間來。車子依然遠去,何寶榮點燃香煙,吸了一口,然後才緩緩回頭。良久。整晚的相見,只有這一刻是對望,互相都已經看不清對方,但是都知道對方看見了自己。何寶榮收回視線,寂寥地偏著頭,想著,終於又帶著一個漫不在乎的神情,吸起了煙。

黎耀輝走過街道,也將手中的包裝紙用力丟在路上。

這一刻,兩個人都放棄了。



黎耀輝又去小店買麵包吃。回到街道上,有人找他接電話。拿起電話,他先打了一聲招呼,隨後神情意外,面色一沉:“你找我做什麼?”

鏡頭切換,何寶榮獨自躺在旅館裏,吸著煙,默默撫摸自己的身體。

又切換。走廊裏。何寶榮極慢極慢地關上門。

再切。慢鏡頭。何寶榮像是很冷地,縮著肩頭離開。

切。何寶榮消失在走廊盡頭。

切。載滿兩人夢想的瀑布燈。

鏡頭移開去,是黎耀輝的小窩。黎耀輝在獨自吃飯。

王家衛真是惜鏡如金。這不到半分鐘的劇情如果是在別的電影裏還不知要用多少筆墨來描述:何寶榮約了黎耀輝,黎耀輝不肯去;何寶榮的誘惑;黎耀輝的拒絕;何寶榮長時間的等待;黎耀輝沒有赴約;何寶榮的失望;黎耀輝的堅持……



酒吧門外,黎耀輝煩躁地給臺灣旅遊團拍照,終於忍無可忍:“挑,不拍了!”揚長而去。他走進酒吧,穿過喧鬧的舞場,來到衛生間,開門關門的一瞬我們看到裏面有一個對鏡整裝的人,是何寶榮。鏡頭一秒鐘都沒停頓地原地切換,何寶榮開門出來,臉上帶著一絲得意;再切,衛生間裏鬱悶的黎耀輝;再切,黎耀輝的正面,半張臉在陰影裏。良久,下了決心似地開門離去;再切,何寶榮走出門來,如釋重負地低哼一聲,跳躍一下。門外等候他的鬼佬說了一句注釋性的話:“什麼事耽擱你這麼久?”

“這麼久”的時間裏,兩個人發生了什麼事?我們只能看到結果:何寶榮成功地摧毀了黎耀輝的決心,前次不肯赴約的黎耀輝,在下一次何寶榮的約會面前乖乖就範。

接下來讓我們盯住何寶榮的臉,看張國榮如何演繹一個風騷入骨的男人。其實這段劇情乏善足陳,是何寶榮向鬼佬要煙,但是你且看他,對那個比他高的鬼佬,不是抬起頭來說話,而是略略向上抬起眼來說話:“給我火……給我一個火啊……”尾音發起嗲來,嘴角帶著隱約的笑。鬼佬為他點燃口中的煙之後,他回身看計程車,也並不是直接回身,而是滿意地將頭揚起,眼睛半閉著望住鬼佬,以一個流暢的弧線從下方回頭,眼神順勢一飄,身隨頸動,整個人才轉過去。

想必他也知道酒吧裏的黎耀輝在看著自己吧?



房東接電話,身邊三個人寸步不離地咶噪著。這位房東幾次出現都不得安寧,周圍一片大吵大鬧,和黎耀輝與何寶榮含蓄內斂的情感撞擊正成對比。黎耀輝跑下來接電話了:“喂?喂?……你怎麼知我電話的???”

接下來是“由頭來過”至今第一個彩色鏡頭,也是上下二十多分鐘內唯一的一個彩色鏡頭,暮色中晚霞和霓虹燈光,迷離而絢爛,告訴我們黎耀輝緊蹙的雙眉下真正的心情。“咣咣咣”,旅館裏,黎耀輝砸門了,醉醺醺地狂叫:“開門哪,何寶榮!開門哪!”門緩緩打開,歪著頭的何寶榮,似笑非笑地望向他,眼神如輕煙漫捲,軟軟向後一靠,又斜斜一倚……他看到黎耀輝的醉態了,唇間笑意更濃:“點嘛黎耀輝……。”

完全可以明白為什麼黎耀輝要喝了酒才敢來見何寶榮,你要他如何清醒地面對這個人,這把聲音?連我聽了這句話,都立即認定黎耀輝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名字。“點”是“怎麼”的意思,請原諒我寫起港片臺詞來總是國粵語混雜,因為知道有些看官不懂粵語,但是又實在不捨得拋卻這份精妙的原汁原味。“點嘛何寶榮?!”黎耀輝這句話則吐字不清,醉意十足,卻還惟恐自己醉得不夠,提起手中的酒瓶,繼續喝,繼續醉,繼續逃避。何寶榮的畫外音:“進來啊。”黎耀輝哪里敢進:“為何要進來啊?”鏡頭切向何寶榮,身體微微扭動,神情依然嫵媚,一句句進逼:“我有話同你講啊。”黎耀輝仍然躲在門框之外:“要講在這裏講。”何寶榮不再跟他玩下去,一把揪他進門:“有緊要的話同你講啊,進來啦!”呯,門被推上,何寶榮初戰告捷。

“有話快點講啊!”靠在門邊,黎耀輝仍然在色厲內荏地大嚷。何寶榮嗔怪地瞟他一眼,猛地吻上他的唇。“幹什麼!!!”黎耀輝拼命掙扎,何寶榮意興闌珊:“講完了,沒有了,走啊。”這個鏡頭中,由於旁邊鏡子的反射,變成三個何寶榮擠著一個黎耀輝,更顯得黎耀輝慌亂而無助。何寶榮將他推在門上:“走啊。”黎耀輝虛弱地反抗著:“別推我啊,推我揍你啊!”何寶榮如何肯聽他的?反而氣焰更加高漲:“揍——我——?”一掌叉上黎耀輝的臉,兩人立即打成一團。

這一打,表面上看是何寶榮險些丟了小命,但是看場景,從門邊一直打到了臥室裏,黎耀輝是一步步地泥足深陷,更加無法自拔。何寶榮在床上耍潑放賴:“你捏死我你捏死我夠膽你捏死我……仆街我比得上你?啊?‘晚安晚安請進請進’……你做鴨啊?……”說這話時他在淩亂的床單中亂扭著,四肢齊舞,姿態妖嬈得眩目。黎耀輝大叫:“你管我?我不似你有鬼仔照顧!”何寶榮厭煩地揮一下手:“挑你啊!”黎耀輝繼續大喊大叫,聲嘶力竭:“我什麼都沒有啊!錢給你使光了,我要回香港呀!沒錢怎麼回啊!我也不想做啊!……”

這邊廂,且看何寶榮,在黎耀輝的罵聲中自顧自爬到床邊,翻身半躺,燃起一支煙,丟掉火柴,手腕甩個弧,柔軟地一搭。他一隻手叉在腰上,另一隻手臂倚在床邊,兩腿搖動著,眼睛斜斜瞟向黎耀輝,白他一眼,唇間香煙輕咬,微微喘息,浮動著一個嘲諷的笑。

黎耀輝收聲,向後退去,貼在鏡子上,摸住身後的酒瓶,喝起來。

我想起《射雕英雄傳》中陷身蛇陣的洪七公,面對絲絲逼來的毒氣,避無可避,任他再強的功力,也只有立即掏出草藥餅往嘴裏填。

“你是不是後悔同我在一起。”——這幾個鏡頭的切換有點問題,情節是連續的,但是鏡中的何寶榮與床上的何寶榮手的位置不一樣,導致動作不連。

“我後悔得要死!……”黎耀輝繼續憤怒地發洩著,作勢要打,何寶榮立即縮成一團,又令他下不去手,只有用力踢著床架:“你找我來幹什麼?你找我來幹什麼?”從鏡中可以看到,何寶榮隨著他的踢打動作顫慄著。

何寶榮軟弱的喘息聲:“……我只想要你陪下我,我好想你陪下我。”

黎耀輝魂飛魄散,潰不成軍,嘶聲大罵一句,擲碎酒瓶,離開。

何寶榮蜷縮在床上,抱住頭,全身顫動,枕上傳來壓抑的痛哭。

旅館外的夜色中,鏡頭劇烈晃動,黎耀輝拼命逃離。



酒吧外,黎耀輝獨坐。我們從窗子裏望見何寶榮來了,送給黎耀輝一塊表。

……“我什麼都沒有啊!錢給你使光了,我要回香港呀!沒錢怎麼回啊!我也不想做啊!……”

他記得他的話。

黎耀輝不肯接表,何寶榮丟了給他,說:“不鍾意就賣了它。”

接下來的鏡頭一直停在黎耀輝臉上,但是請仔細聽畫外音:

哐地一聲車門響,是何寶榮坐進去了。——黎耀輝驕傲地將表拋在地上,罵聲:“挑。”

靜寂,只有舞曲一直在飄動。車子並沒有離開。——黎耀輝拿起酒瓶喝一口,坐在那裏抿抿嘴。拋去酒瓶。

車子起動的聲音,絕塵而去的聲音。——黎耀輝抬眼望望,將那表拾起來聽一聽,擦一擦,收進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