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7-30 11:05:22Lesley

與他共度六十一世之星月童話(下)

既然是日方投資,片中有張國榮的槍戰場面就是意料之中的,甚至當年韓國購買《家有喜事》版權時,也要求高志森補拍張國榮的槍戰鏡頭,不管那個天真的常騷有沒有參加槍戰的可能。這段槍戰戲拍自一個破舊的倉庫,拍得很麻煩,張國榮長時間泡在地上的垃圾裏,雙腿都泡出了皮膚病。零亂的光影間,黑幫交易的喧鬧中,石家寶警惕地沈默著,全身都已感覺到風雨欲來,手向腰間摸去,汗從額上流下來……一切尚未準備好,飛虎隊已經開始猛攻,他一把扯過黑幫老大,舉槍逼住,用盡全力高呼:“自己人!”全身都緊張到繃緊;以為一切已經終結的時刻,笑意泛上他的嘴角,但是又在瞬間凍結……面前,一支黑洞洞的槍口後,那個飛虎隊成員並不是認識的人,顯然也並不認識自己,望向自己的,是一雙充滿殺意的冷酷雙眼。窗外,漫天大雨,危聳的高樓。已經中槍,顧不上了,跳。片中的跳樓戲有兩場,後面家寶和瞳自家中逃亡的那段是兩個主角親自上陣拍的,這一段,太過危險,用了替身,結果連替身都摔傷入院。從鏡頭中可以明顯看出跌下來的那個人不是他,攝影處理太馬虎了,不過,也好。泥濘中站起來的那個人是他了,掙扎著前行,雙腿發軟,站不住,幾次絆跌。在這樣萬無幸理的情況下,仍然爬上了車得以逃脫。駕車回到住處,發現已經被員警封鎖,他埋低了頭在方向盤上,悄悄地,驚恐地,四處張望。沒有辦法。沒有任何去路。他痛苦地垂下頭,抬眼看一看前路,將車開走。車子起動的一瞬,他仍然望向他的家……全片我印象最深的一幕,就是這一雙眼,滿臉汗水和雨水中,這樣一雙清澈的眼,這樣地疲憊,不甘,無辜,絕望。

最後殘存的一點意識裏,想到了那個陌生的女人。她救了他,他也救了她。沉沉的昏睡裏他吐露心事:“我答應你,以後我早點回家。”她在他的懷抱裏靜靜回答:“我等你。我做了你最喜歡的土豆牛肉,我一直在等你回來。”世界上,只剩下這兩個孤獨的傷心人。……她的家裏擺放著他的照片。他好奇地看著。很象自己,不是嗎,但是真的不是他。這一張是《錦繡前程》的劇照,那是五年前拍攝的電影,距《星月童話》並不太久,但是照片裏這個人的氣質與石家寶相去甚遠,頂多像兄弟,連雙胞胎都不是,我一直驚歎同一個人怎麼會在不同的表演中如此徹底地變身。石家寶的家裏並沒有女友的照片:“她死了幾年了,許多事都不記得了。”不是不記得,是不想提起。他默默地吸著煙。只有煙和槍,還有電子遊戲機,是他在寂寞裏最親密的朋友。

李香琴出現了,熱心腸的房東太太。她的演技立即將日劇天後比了下去,你可以看看瞳攔住她不想她進門的表演和房東太太見到達也複生的表演。當然這一段也是常盤在全劇裏表現得最不好的一段,大部分演得還真不錯。張國榮說:“她是會用眼睛演戲的。”這倒沒看出來,他自己會用眼睛演戲倒是真。話說回來,他全身哪地方不會演戲,連背影都是不會浪費的。銀幕上,是他的手,在給瞳留條子:“多謝了,有機會我……”寫了一半,猶豫一下,又塗掉,改成:“多謝,再見。”這段字顯然是他自己寫的,書法真是不好恭維。瞳不希望他走,雖然她只是把他當成達也。“這是你喜歡吃的,你常吃的菜呀!”家寶不喜歡。不為別的,因為喜歡吃的那個人根本不是他。他也不喜歡瞳開了電視與他一起看日語新聞。當瞳要幫他洗頭卻誤將洗頭粉扣在他臉上,他沒有發脾氣,只是和藹地點醒她:“你看真點,我不是你的未婚夫啦,看真點,回日本吧。”

但是瞳不想醒來。沒人想在這樣的夢裏醒來。“給我發夢一次,你做達也一天。”他答應了她,陪著她,做了一天的達也。他做得完全無意,卻是那麼逼真,當瞳望向那熟悉的《花木蘭》劇照,竟又有煙霧飄過,一如從前。是達也為她安排好的嗎?心思溫柔的達也為她安排了那麼多,連海邊餐廳的台位都早已訂好,甚至預定了新婚蛋糕,那本來會是一個多麼大的驚喜啊。如今的瞳已經沒有辦法驚喜,她不能再看著這個悲傷的蛋糕,掩飾地轉過身去望著大海,但是當家寶在餐廳經理的示意下將花束送到她面前,她終於崩潰,在家寶的懷裏發出了一直強壓著的號啕痛哭。天真的服務員們在鼓掌,歡呼,拍照,真正深切的痛苦,並不能輕易為人所知。他們按照達也記事本上的夢想,去購物,看功夫電影,海邊晚餐,太平山頂觀夜景。“這些節目都是達安排的,也是達最後為我留下的回憶。記事本裏充滿了他對我的愛。這一切我都不想忘記。原來我還未接受與他說再見。他的離去太突然了。不過,還差一點點。一點點。但是放心,我會沒事。”她看起來已經有點開心了,在電子遊戲廳裏,兩個人玩得象小孩子一樣。但是,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殺機已經侵入到他的家裏,出賣他的高警官決意置他於死地,他們必須遠走高飛。

在海關,他們要潛入深圳。“你先走。”家寶口氣堅決,然而鬆手間一瞬的猶豫,透露了他的不舍。誰知道能不能再見呢?一切不可預知,一切都沒把握。他強作鎮定地來到邊檢面前,遞上他的身份證——我們也一起看一眼吧:“出生日期:1963年10月15日。”比他本人足足小了七歲。這部電影中的造型已經在盡力把他往老往殘裝扮了,仍然比他的實際年齡小七歲。好不容易躲開了那個長臉邊檢的注目,進入到下一個關口,這回他遞上的是護照:“出生日期:1962年8月2日。籍貫:廣東省三水縣。職務:文員。”奇怪。與身份證不符的。蒼天保佑,仍然順利過關。在深圳的夜色裏,他的緊張比剛才只有更甚:瞳不見了。茫茫人海中,他慌亂地到處尋找,撞著這個,擠到那個,人群的視線都望向他,而他的視線只顧望向遠方,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終於見到她出現,一聲“家寶!”讓他暗暗地松了一口氣。“你去那裏啦?”“去簽證。”他無言,閉一下眼,拉她向前走,然而又站住,回頭,看看她,吻一下她的額……終於放棄,一切的顧慮都放棄,勢不可擋地吻上她的唇,視四周圍觀的我大陸群眾為無物,與她緊緊擁抱在一起。不失去,不知道可貴,沒有這一刻的惶恐尋覓,他看不到自己的心。

回到香港後,楊紫瓊出場的這一段,充分地證明,在電影這個事業裏,沒有紅花需要綠葉扶這回事,紅花就是要和紅花交相輝映,才能更顯豔麗。張國榮和片中有的演員對手時總是給我一種一掌打在棉花包裏的感覺,但是在楊紫瓊面前,真正是擦出了火花。楊紫瓊在這部電影裏是友情演出,不收片酬的,戲份很少,但是是全片最為精彩的段落之一,幾乎可以當作一個完整的短劇來看。

家寶和瞳來到了阿姐的酒吧,一見到他出現,阿姐的喜悅溢於言表:“我有預感,你一定會回來。”隨即便發現了他的反常:“你何時開始重新會笑的?”如此細微的關心,深切的瞭解,從一開始就說明了兩人不同尋常的交情。這是一個極其成熟的女人,轉頭看到他帶來了女友,我們都能夠感覺到那一瞬間的心如刀割,但是她的神色並沒有明顯的變化,從始至終,對瞳都是一片熱情,真誠,毫不造作的呵護與疼愛。從她的口中,講出了家寶至深至痛的往事:“以前一起當差的。他差少少就做了我妹夫。我妹妹忍受不了他做臥底,一直吵架要分手,最後採用了最愚蠢的方式解決。”她為她的馬起名叫小寶,說是家寶的兒子。瞳此時也看出了端倪,她是不會隱藏的,冒冒失失地問:“你也喜歡家寶?”阿姐猝不及防,略有些慌亂,有些不好意思,不能承認,也不想否認,隨手拿水龍將瞳沖個落花流水,於玩笑間將自己的心事輕輕掩過。

傍晚,阿姐在露臺上獨自吸煙,望著海邊,也望著溜馬的瞳。一頭海藻般的長髮,波希米亞味道的布裙,在這個女人身上是那樣地熨貼那樣地美麗,充滿了帶些野性的成熟風情。不遠的樓上是家寶,先是望向瞳,然後微微一轉,看到了阿姐。阿姐抬起頭來,也看著他,千言萬語,都寫在一張臉上,無需寄予任何言辭。鏡頭轉回家寶的臉,雖然墨鏡擋住了他的眼睛,我們看得出,他明白,一切都明白。

喧鬧的酒吧裏,阿姐八面玲瓏地為瞳解著圍,帶著大姐式的疼愛嗔怪著家寶和瞳的打情罵俏。笑聲中,家寶盡力平靜地告訴她:“阿姐。我想過了,明天回市區去。”她也很平靜:“好,回去後以後都不准回來。”反倒是家寶愣住了。阿姐停住口,垂一下頭:“舊的不去……”終於轉過臉來盯住他:“……新的不來啊。不用我教你談戀愛吧?”無需多言,一切心照。家寶抱住她,愛惜地吻她,她閉下眼睛,輕輕地拍著他……

仍然是傍晚,仍然是獨自一人,阿姐默默地飲著紅酒,滄桑的歌聲彌漫在她周圍,彌漫在我們周圍……我愛極了這段故事,儘管看了心疼,也是一種心疼的享受。

家寶和瞳的愛情水到渠成,兩人在夜色中深情纏綿,卻被小小的意外打斷。這場戲裏家寶的演繹極其出色,其狂野,其激情,其精到,都令人歎為觀止。其實,張國榮拍親熱戲的方式是與眾不同的,雖然我們都知道他只是在演,雖然他所有電影中真正意義上的吻只有一個,就是在這場戲裏,但是他一向有辦法使他的表演更爆烈,更浪漫,既有過人的激情,又添一份純淨的美感。這場戲裏還有一個小動作充分證明了他的一絲不苟和細緻入微,讓我只能打心底贊出一句:他,真是一個偉大的演員。

拋不開過去的影子,瞳要走了。濛濛細雨裏,她揮手攔車,家寶為她舉著傘,與她保持著一點距離,全沒在意自己淋在雨裏,但是眼睛,一雙眼睛,一直望著她。待瞳回過頭來,他反而移開了目光,努力地笑了一下:“我都不知道如何跟你道別。”語氣平淡,神情也鎮靜,但是當瞳吻上他的嘴角,他下意識地一閉眼,暴露了整個身心的激蕩。瞳將記事本和音樂盒放進他手中,離去,而他一直站在那裏,一直不動,眼睛一直看著前方。

我忍不住要再說一遍:真是美,他真的是美,尤其是在這部電影裏,他的陽剛之氣發揮得淋漓盡致,加上那份深藏不露的細膩心思,魅力更是逼人而來。在片尾,他的強悍得到了一次更大的釋放:家寶沖進警察局與警長合演那場誘供的戲,兇狠的目光,堅定的步伐,霍然逼到高警官面前,一通狂毆痛打:“你知不知我為了幫你,連女朋友都沒了?”張國榮在這部電影中有許多近身博擊場面,每一記都是那麼直接,硬朗,粗獷有力,與他以往抱住對方打後背式的外行戰術截然不同,這要感謝電影的動作指導甄子丹先生,想起拍攝花絮裏張國榮帶領工作人員為他慶祝生日,亂糟糟地唱著生日歌,真是讓我忍不住地微笑。與家寶做對手戲的廖啟智也是一位出色的演員,一開始的心虛、懼怕,隨後的得意,倡狂,最後的徹底絕望,都演繹得非常精彩。而張國榮在最後這一段裏只是鎮靜地坐在那裏看著他,眼神中有大戰之後的疲倦,沉冤得雪的釋然,還帶著悲憫的淚光。這個鏡頭反復切換了幾次,其實是同一個長鏡頭截開的,張國榮的額頭上一滴汗緩緩地流下來,一直流到眼睛,他始終都沒有動,全神貫注地將這個足有一分鐘的鏡頭演完。

家寶拒絕了警長要他回去的邀請,他說他很累了。我們都知道他真正需要的是什麼。瞳的聲音在畫外溫柔響起,努力地解釋著這個故事要傳達給大家的意義:“從達也死的一刻,我的靈魂恍惚也遠離了軀殼。如行屍走肉,彷徨不可終日,對一切沒寄希望,心如止水。直至緣分讓我遇上家寶你。你和我同樣對愛執著,在我們一起的日子裏,你使我重拾失去的笑容。同樣,我祈望你跟我一樣如斯喜悅,因為你,我已回復勇氣去面對將來。生命有什麼可以比得上愛精彩,家寶,這是你給我的啟發。無論是你或是我,還是任何人,我衷心祝福大家各能愛得其所。你還記得我在船上說做了一個夢嗎?我夢見你在山頂擁抱著我。不過當時的你究竟是家寶,或是達也,我茫然找不到答案。”

太平山上,音樂盒再次響起,家寶驚喜地回頭,是瞳。“我叫瞳,請多關照。”“我叫石家寶,請多關照。”拋卻從前的回憶吧,讓我們重新開始。兩個人似乎又一次回到初次見面的一刻,遙相問候:“你去那裏了?我等了你很久……”

我喜歡這個結尾,雖然牽強,但是讓我們對生活,對愛,對美好的事物,充滿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