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7-30 11:04:07Lesley

與他共度六十一世之星月童話(上)

五十四、星月童話(Moonlight Express;1999年出品;導演:李仁港;主演:張國榮、常盤貴子)

I still hear your voice
softly calling my name
but I know my answer in vain
cause I couldn’t be with you
when you needed help and rescue
from the darkness that took you away
will there be absolution
at the story’s conclusion
or will there be just endless pain
I still hear your voice
softly calling my name
though destiny torn us apart
you still burn like a flame in my heart

這是我心愛的歌,這是我心愛的電影。儘管《星月童話》在張國榮作品中,無論是商業價值還是藝術價值都排不到前列,但是在我眼裏,一直是最值得看的張國榮作品之一。我甚至看到不大敢再看,因為太過極致的美麗讓心靈無法承受,比如這首歌,比如這個浪漫憂傷的愛情故事,比如這個既粗獷又細膩,陽剛之氣濃烈的男人。

橫濱八景島公園裏,驚濤拍岸,細雨飄飛,潮濕的霧氣籠罩在天地之間,籠罩著大橋上兩個嬉鬧的人影。瞳手中的鏡頭裏,達也收斂了笑容向她走來,莊重地看住她:“瞳。我們結婚。請嫁給我。”他的神情,他細微的鞠躬動作使我恍然回到了日本。我是在日本住過了才知道張國榮在日本有多紅,那是中國所有的明星、甚至國外大部分明星都難以望其項背的尊寵:大小書店的演藝寫真區裏,他的寫真集永遠在擺在最醒目的位置,每一次跟日本人提起“Leslie Cheung”的名字,都見對方驚喜地點著頭。他的巡迴演唱會在日本開到十六場,這個記錄在日本本土以外的歌手中無人能破,而且擠滿全場的狂熱觀眾基本上都是日本當地人而不是華人。日本著名的香港電影通信協會從1993年開始評選“香港最佳電影、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女主角”等獎項,每年有上萬人參加投票,其中“最佳男主角”十一年來十次都是他,唯一排名第二的一次還是因為在同一年裏有兩部電影參選,分薄了票數。大批日本觀眾為了他學習中文,學習粵語,瞭解中國文化,每年數次往返香港專程看他,甚至《星月童話》在香港拍攝的時候也有一隊隊的日本人前來探班,並不是為了日劇天後常盤貴子,是為了他。

這部電影中達也和瞳的部分是在日本拍攝的,例如達也在瞳上課的樓下邊等待邊吸煙那一幕,在拍攝花絮裏可以看到當時街邊擠著數十名日本人興奮地盯著他,有人在笑,有人在竊竊私語,有人在拍照,但是沒有人上前去打擾他,喜歡他的人都知道他工作的時候不可以打擾。他自己也不象平時遇見FANS那樣友善地招呼,只是獨自靠在路邊的欄杆上,靜靜守在戲中的情緒裏等待拍攝,結果導演李仁港命令就將這待機的一刻拍下來了,因為已經完全符合劇情需要。

達也見到瞳之後,兩人有一段日文對白:“瞳!到鄉村俱樂部吃飯好嗎?……今天學會了什麼?……不是‘唇’,是‘神’。‘信不信有神’。……瞳,到香港後你會擔心寂寞嗎?……傻瓜,放假我會帶你到處去逛。……這當然,我還訂了最好的法國菜。……是的。是的。我知道了。是的。……”這一段日語講得太過標準圓熟,連日本觀眾都不相信是出自張國榮之口,但是常盤貴子在一次訪問中證明,不但是張國榮自己講的,而且是只用五分鐘就背下來的。我已經沒有辦法表達我對這個人的敬佩,僅是他在語言方面的天分,就夠讓我徹底折服:他的英文不僅流利,而且還是地道的英國腔,遣詞造句精准而優雅;他在法國旅行的時候曾經用法文把無良小販駁得心服口服;他是唯一一個講一口京片子的港星,熟練的捲舌音是許多大陸人都發不好的;他在上海拍了幾天戲立即學會了滿嘴上海話;連他的粵語,據說都標準得可以作為粵語學習教材。他的日語我聽見過一些,簡單對話而已,並不算精通,但是只要工作需要,竟然可以達到如此驚人的水準……這已經不僅僅是出自天分和悟性,更多地說明了他的勤勉,謙恭,對新知識的強烈興趣和對不同文化的虛心包容。做人做到如此程度,真是Fucking good,斯巴拉西以,老靈額,正吖,真他媽的棒。

可惜達也沒有更多的發揮機會了,他的戲份太短,乍一出場就結束了。看過這部電影之後我對開車的時候打手機有一種變態的恐懼,一見司機邊開車邊接電話就大驚小怪地阻止,實在是因為達也身亡的這一幕給我的印象太深。《Hitomi's Theme》的憂傷旋律裏,重創的達也倒在路邊,無法移動,但是一雙眼睛,一張面孔,整個人,全都寫滿關切與眷戀,強烈地縈繞在空氣中,撲向車下血泊中的愛人。他虛弱地喘息著,一再努力地前傾身體,又一再地倒下……我們眼看著光芒從他的眼神中一絲絲逝去,他不行了。

“在他身邊是海,一望無際的海。達也先生是不愁寂寞。”

這是日本式的演繹,沒有哭,沒有淚,一切的悲傷都深藏心底,瞳只是在勸她保重的朋友面前表現了溫柔然而莊重的執著:“我要去香港,我們約好一起看香港夜景。達也從沒騙過我。這次也不會。”

香港,海逸酒店。

石家寶出現。

這是一個與達也全然不同的男人。導演怕我們區別不開,給他挑染了金髮,蓄了須,其實完全沒有必要,他整個人的形、神、氣都已變幻,俊秀轉為粗獷,文雅轉為沉穩,溫柔轉為滄桑,連背影的姿態都充滿強悍。張國榮的陽剛之美在這部電影中得到充分的體現,這也正是我愛看這部電影並積極向朋友推薦這部電影的主要原因,有多少人在看過之後驚詫于這個石家寶和程蝶衣竟然是同一個人。片中的家寶是一位身份絕密的警方臥底,一個人孤身赴險,在黑社會大哥小弟的圍攻之下鎮定地回應著,又不得不在員警的進逼中機智迴旋……他發現了脫身的良機了,電梯裏出來的那個女人,抬頭看見了自己,為什麼是那樣一副奇特的表情,來不及思索了,且高呼一句:“我等你很久了!”抱住她,低聲喝令:“別說話!”為妥善起見,猛地吻住她的唇……瞳昏倒了。這是張國榮要她昏倒的,他對導演建議說,在這樣的意外刺激下,她沒辦法承受得住,她應該昏倒。我不太明白張國榮為何會有這樣的體會,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的體會確實是一針見血:當她已經徹底地失去了至愛的人,深痛的懷念中,忽然又猝不及防地見到他在面前出現,容顏,舉止,一如當年,她要怎麼才能控制住自己依然清醒?她能嗎?你能嗎?

也就可以想像,當瞳從醫院醒來,發現這個人再次失蹤時的狂亂。到處追,到處找,不惜一切代價,要尋回這個人。香港這樣的國際大都市里尋一個陌生人,成功率基本為零,而兩人終於在商場中迎頭遇上,只能說是常理不可解釋的緣分。“你等我?”家寶說。帶她回了家,三下兩下脫去衣服,兇猛地將她撲倒在床上,但是一次,兩次,被她拼命地甩開……他不能明白這個女人的心理,看不懂她望向自己的深情眼神。說我象一個人?那你為什麼不去找他?“He's dead……”他的憤怒在這女人的淚光中戛然而止。

他自己也曾有過身邊的人啊,雖然現在一切都已過去,雖然現在這零亂的家只是他的一個窩,一物一景都在告訴我們沒有女主人,唯余的一點亮色是牆上那陳舊的“喜”字。滄桑的歌聲緩緩響起——《Flame In My Heart》。這真是一首動人心魄的歌,我曾經很遺憾為什麼不是張國榮本人來唱,從《Boulevard of Broken Dreams》就可以知道,他一定會比這個男聲唱得更滄桑更動人;但是前不久我才注意到這首英文歌的歌詞——不唱也罷,竟然又是這樣一首訣別的歌,幾乎像是《I Honestly Love You》的人間回信:“我仍然聽到你的聲音,輕輕呼喚我的名字,但我知道我的應答都是徒勞。因為我無法與你同在,沒有在你最需要的時候給多援手,就讓黑夜如斯無情地把你帶走。這件事還有挽回的餘地嗎,還是讓故事如此終結,留下無限痛楚在人間。我仍然聽到你的聲音,輕輕呼喚我的名字。儘管命運一定要將我們分開,你仍然象火焰在我心中,永不熄滅……”

強健的軀體。深長的疤痕。無言的過去。石家寶一邊吸煙一邊打點著裝備,一切妥當之後,望向鏡中的自己,瞬間的落寞與悵然。他想到床下的音樂盒,拿出來,輕輕搖動,放出細碎的音樂,和他本人一樣孤單。達也的房間裏,另一個孤獨的人在一遍又一遍地傾聽留言機,斯人已逝,音容宛在,留言機裏是他的聲音:“你好,我是達也。我現在不在家,請於訊號後留言。”這字正腔圓的日語我們先前已經領教,更大的驚詫來自隨後一句字不正腔不圓的英語:“Please leave your message, have a nice day!”——這是一個精擅英式英語的人根據劇情講出的標準日式英語,給我的震撼和感動,尤勝於含淚留言“我愛你”的瞳。

有些人不喜歡這部電影,因為劇本有點牽強,情節發展不合常理,“不知道李仁港是想講什麼。”這部電影是亞洲多個國家聯合投資,對當時香港疲軟的電影市場具有積極的帶動作用,但是大投資方日本也因此控制了電影製作,李仁港並不能隨心所欲地發揮,張國榮也說:“……這有好有不好,好的,是有外來的錢,令香港影圈多些人有餐飯食;不好的,是香港電影人的原創性被剝削。……起初,我以為電影是沒有語言隔膜的,卻原來有。”日方投資還有一個條件是必須是張國榮出演,這是女主角常盤貴子提出的要求,她說:“最想合作的男星是張國榮。他是我最敬重的演員。”當記者問她,第二想合作的男星是誰,她很認真地想了想,說:“還是張國榮。”拍完了電影之後,她大受震動,變本加厲,不但希望再次合作,而且還宣佈:“能和張國榮合作,此生無憾!”這部電影因為有這兩位香港天王和日劇天後的強勁卡士,在日本票房大賣,製作的錄影帶都供不應求;而在香港,公映第二天盜版碟就上了市,結果票房只有四百萬,令製作方出離憤怒而又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