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7-30 10:55:17Lesley

與他共度六十一世之霸王別姬(下)

對於《霸王別姬》,讓他心痛也讓我們心痛的還是在電影出品之後。戛納影帝一票之差的落敗其實不算什麼,他的演技已經得到了廣泛承認,他自己對此也從無怨言,反而說一生中最高興的時刻就是在戛納電影節上,《霸王別姬》得到金棕櫚獎。真正可歎的是,這樣一部揚威國際的中國電影,這樣一個演繹得出神入化,將中國傳統藝術宣揚到極致的角色,在整個中國沒有得到應有的待遇。大陸說《霸王別姬》“揭國家的瘡疤”,先是全面禁映,後來電影在戛納獲獎之後,才同意公映,但是不允許做任何宣傳,自然也不許參加任何評獎。臺灣說《霸王別姬》導演是大陸人,算是大陸電影,也禁映了,也不許參加金馬獎的評選。然而在金馬獎結束後的一周,一個聲明出臺,說以後無論是不是大陸電影,只要在國際上獲獎都可以公映。於是第二年的金馬獎,大家都以為《霸王別姬》應該有份了,卻又出臺了一套二分一制說不合資格,仍然不能參加評選。香港在年度十大電影評選上將《霸王別姬》列為“外語片”,因為片中只有張國榮一個香港演員,金像獎自然也拒絕讓《霸王別姬》列席……張國榮歎道:“這是中國電影的悲歌。做電影不應該有這麼多的限制。”他自己,也沒有能夠參加國內任何一個影帝獎項的評選,最後倒是日本影評人協會對《霸王別姬》程蝶衣的演繹至為推崇,將最佳男主角的大獎頒給了他。他推掉了一些活動,親自到日本去領取這個獎項,說,我不能不去,這是對我工作的承認和尊重。

他這一生,確實有太多應該得到的承認和尊重沒有得到。有些是因為機緣,有些是因為對藝術理解的見仁見智,有一些,簡單地是因為他的性取向,還有一些,是把他的成就視為天賦,視為理所應當,忽略他的努力和不斷突破。人們甚至都承認他被忽略,人們都稱讚他堅強,但是沒有誰想過,堅強並不意味著不受傷。他就這樣在公眾的眼光中堅強著,一如既往地努力著,驕傲而孤獨地前行。他說:“我很象程蝶衣,也是狂熱地愛著自己的事業,也是一上臺就全情投入,物我兩忘,但是我比程蝶衣幸福多了。”我們為他高興。我們快樂地看著他的快樂,看著他率性任情地紅著,由巨星變成傳奇,由傳奇變成神話,我們看著他在《霸王別姬》之後,廣泛地接觸大陸影界,拍《風月》,拍《紅色戀人》;看著他越演越是出神入化,何寶榮,彭奕行……日漸超越了程蝶衣的水準;看著他在舞臺上不斷求新求變,永遠在潮流尖端吸引著萬眾視線,看著一次次的喧嘩和詆毀沖不倒他,看著公眾寵愛著他,縱容著他,迷戀著他,追隨著他,搖著頭歎著氣呵護著他……我們相信他是幸福的,滿足的,他的姿態總是那麼高貴優雅,他的神情總是那麼風清雲淡,我們相信他只愛自己,遊戲人間,萬事不介懷。

時間一年一年地過去,在他的歌聲和光影裏,我們長大。那些日子我和妹妹是遠離家鄉,孤身在這個城市裏生存,但是記憶中沒有絲毫的寂寥,因為他的歌、他的電影、他的一切帶給了我們至美的享受,我們幾乎會唱他所有的歌,看過他所有的電影,熟悉他的千姿百態。妹妹不滿足于被動地關注他的消息,創建了一個關於他的網站,在眾多志同道合的朋友的支持下,逐漸發展成他在國內最有影響力的FANS聯盟,連他本人都知道了,雖然他將“榮門客棧”念成“龍門客棧”。我常常笑妹妹:做FANS專業到你這個程度也差不多是極品啦,還缺什麼呢,你也看過他的演唱會了,在兩米之內見到他的真面目了,有他題了上下款的簽名,你送給他的文章不知道他讀了沒有,他對你有沒有印象呢,你說他為什麼在香港的演唱會上專門問起有沒有大連的FANS來……甚至關於他的報導裏有對你的採訪,他的CD裏有你的聲音,他的寫真集裏有你的小面孔……與妹妹相比我平淡得多,對他的欣賞和關注已經成為一種簡單的習慣,就象身體中的一個器官,默默運行,在沒有病痛的時候,感覺不到它的存在。我戀愛,結婚,生子,沒有更多地追尋他的消息,甚至2000年他來大陸開的演唱會我也並沒有去看,只因小事纏身。我總覺得,我會在,他也會在,這些事情,將來還有機會。有多少人將這個機會就此錯過了,天幸我,後來真的等到了這個機會。名古屋的音樂廳裏,熱情澎湃,萬眾歡騰,日本歌迷的嘯叫幾乎掀翻了屋頂,唯獨我,不叫,不跳,不揮螢光棒,不喊他的名字。我沒有勇氣當眾表達出我的驚喜我的激動我的沉醉,我只是靜靜地坐著,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聽著他,魂飛魄散,五內俱焚,忙不迭地要將一切收入記憶。我記得他在絢爛的燈光和激昂的樂曲聲中霍然現身:“當,雲飄浮半公分……”,那五雷轟頂的衝擊,那比告別歌壇之前更加醇厚的嗓音,那強勁得不能置信的舞蹈,我記得《愛慕》的激昂,《路過蜻蜓》的悠遠,《紅》的婉轉梵音,《大熱》的飄飛長髮,我記得他那美侖美奐的服裝,古典的手鐲,華麗的流蘇,高貴的長袍,額前的紋身,我記得他的輕鬆和調侃,從容和友善……我違反了他的規定,偷偷地帶了答錄機從頭錄到尾,我怕我將來會忘記,雖然我現在知道,有些事情,已經是永遠都無法忘記了。

演唱會中,他講起自己的從影經歷,感謝了很多支持過他關心過他的影人,說自己親手剪輯了一些飽含著回憶的電影片段,要獻給大家。當時我還不知道這一百多場巡迴演唱會的藝術總監就是他自己,所有的工作人員是他一個一個挑選的,曲目選擇包括演繹方式是他構思的,燈光、舞美都是他敲定的,過場的銜接、花絮、臺詞都出自他手,這動人的一幕電影剪輯,想必更是他自己的創意。大螢幕上,寧采臣、十二少、傑仔、靳……相繼出現,一個個流光溢彩的側面,二十年的歲月長河……直至程蝶衣登場。螢幕上,虞姬風情萬種,芳華絕代,眼神中有太多不能言傳的憂傷;舞臺上,主燈漸暗,千千萬萬雪花一樣的光點在大廳的四面八方迴旋飛舞。他的歌聲緩緩響起:“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風雨。縱然記憶抹不去,愛與恨都還在心裏……”

那一刻,我想我真正聽懂了這首歌,我想張國榮,他是真正懂得這部電影,懂得如何演繹這首歌曲才能傳達電影要告訴我們的話。他不是沒有激情,不是不能激情,但是當電影將時空一頁頁翻動,當我們看著一個人真正經歷過激情,以生命為代價與夢想瘋狂相戀,當繁華落盡,人去樓空,一切的哀傷與歡笑都已流逝,這種閱盡滄桑之後的淡漠更能摧毀人心。如今再聽著錄下的磁帶,我反復地想起蝶衣那個徹悟的笑容,那握住劍柄,緩慢然而決絕的手勢——原著裏蝶衣並沒有死,直至活成垂垂老朽;而陳凱歌說,程蝶衣必須死,因為唯有死,才能讓愛變得更有力度。我們不得不承認他的改動是精彩的:一個畢生追求完美的人,懷著執著的愛與夢想,在不完美的世界中輾轉漂泊,最終將演繹了一生的大戲在至為完美的時間和地點落幕,這是一個最震撼,最具衝擊力的結尾,使程蝶衣這個人物帶有古希臘悲劇英雄的那種宿命意味,與原著那種掙扎于紅塵的現實化的殘酷截然不同。

的確,現實是殘酷的,凡人並不能在最高潮的時候定格,謝幕,生命總是要無休無止地繼續下去,直到圖窮匕現,真相大白,所有的倦怠,蒼白,失落,衰敗都必須面對。曾經看過一個美國電影,講的是一個名伶逐漸老去,她的經紀人派人在舞臺上暗殺她,希望造就一代傳奇以便為自己帶來滾滾財源。我對妹妹說,什麼叫做傳奇?將軍死在疆場上,英雄死在劍鋒下,名伶死在舞臺上,程蝶衣死在《霸王別姬》裏,這種悲劇性的傳奇最能讓世人刻骨銘心。就象張國榮,雖然那時候他早已被稱做傳奇了,但是如果有一天,比如說,他在演唱會上最為沸騰的時刻轟然倒下,那才是真正地萬古流芳,永垂不朽。但是,誰會希望有那麼一天?他自己當然不會,沒有人願意以生命為代價換取身後的傳奇;我們更不會,我們只希望,也只相信他會幸福終老。我們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看著他老,雖然這個人現在是越老越有神采,身上那種成熟男人的魅力遠勝當年,但是總會有老得不堪的一天吧,我並不知道到那個時候我是否仍然會是死忠FANS,也許一切的激情都會隨著時光逐步流逝,也許我會看著電視上雞皮鶴發的他,平靜地對我的兒子說:“看,媽媽年輕時喜歡過的人呢。”這是一種淡定的幸福,不是嗎?正如張國榮在告別歌壇之際,提起某些女歌迷的騷擾,說:“到我年紀老邁時在公園裏漫步的時候,回想起年輕時有‘咸濕妹’對我如此狂愛,必定會會心微笑……”

四月七日,和妹妹一起在電影院裏看《霸王別姬》,那個所謂的“紀念張國榮電影展映周”裏唯一的一部電影。在這種時刻去看《霸王別姬》幾近自虐,可是我們找不到別的方式來向他致敬,或許,讓自己的情緒有機會爆發一下也是好的。電影院裏真的有人在爆發,從頭哭到結尾,但是我沒有,我又象當年看他的演唱會一樣,靜靜地坐著,不說,不動,不流淚。我已經這樣靜靜地看了他十年,沒有理由也沒有資格突然爆發。我看著程蝶衣在銀幕上出現,嫵媚地微笑著,電影院裏幾聲驚歎,那是從來沒看過《霸王別姬》的人,還有幾聲唏噓,那是看得太多了的人。我知道有許多許多的人,在這些日子裏才開始驚歎,才開始無限唏噓,我不知道這對他來說是幸還是不幸,他終其一生想讓別人理解自己,結果人們開始理解他卻是在他離開之後。連我自己,也才發現我對他的瞭解太少呢,原來他遠比我想像中堅強,比我想像中勤奮,比我想像中寬厚,比我想像中善良,連他的愛情,都比我想像中還要完美幾多倍……不要怪我們後知後覺,有許多事情,如果不是他這樣突然地離去,可能永遠沒機會被提起,永遠湮沒在塵世之中,正如虞姬,如果不是一別霸王,世界不會記得她的勇敢與堅貞。

即將揮別的虞姬,在銀幕上肅然起舞:“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鏡頭照著他的眼睛,濃妝之下,水波一般純淨的眼睛。那是程蝶衣的眼睛,專注地望定虞姬;那是張國榮的眼睛,專注地望定程蝶衣。台下,成千上萬觀眾的眼睛,在無盡的時空裏,望定張國榮。虞姬和程蝶衣的故事是假的,張國榮的故事是真的,然而對芸芸眾生來說,並沒有什麼分別,都是一出燦爛曲折,高潮迭起,在最美的瞬間以絕色的姿態凝固的大戲,帶給觀者無限的震撼與享受;在輝煌背後,在孤獨轉身的一刹那,也都不過是一個普通人,懷著深入骨髓的悲涼與絕望。片尾的主題歌已經響起了,字幕一條條浮現,有他的名字:張國榮。本是三個普通得傖俗的字眼,卻因為他的人,筆筆絢爛如錦繡繁花。他毀滅了自己,成全了這個名字,讓虞姬活在傳說裏,程蝶衣活在電影裏,這個名字活在我們的記憶裏。每當面對這個名字,我想,我能說的惟有感謝,感謝讓我們遇見他,感謝他這麼好,感謝他帶給我們的一切,我們不與他說永別,我們時時會再見,當街頭隱約飄蕩一絲音樂,當櫥窗裏偶爾瞥見某幅照片,當談笑中提起某個字眼的一刹,當乘著電車半夢半醒的瞬間,當大雨傾盆,風聲嘯響,花開葉落,濤起霞飛……人生何處不相逢。

曲終,人散。觀眾們意猶未盡地在電影院的門口駐足,端詳廣告牌上的大幅照片。照片上的他已經四十多歲,但是一張面孔仍然纖塵不染,眼睛望著我們,平靜而坦然。照片的下邊,圍繞著一大束雪白的百合,那是我和妹妹插上去的,清香在花瓣之間溫柔發散,美麗得讓人心疼,就像他的微笑,就像我們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