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1-23 10:23:50品瑜

母女,不只是母女

 

 

旅居上海兩年多,母親第二次來訪,住了五個多星期,在家寫稿的我幾乎跟她全天候的貼近。白天女兒們上學去,於是,我與母親相互閃躲的屏障,等於被抽了開來,感覺像是將手伸進恐怖箱裡,不知誰到底是那隻顫抖的手,而誰又是蜷曲在箱子角落與驚惶亂竄的怪物,我們都有各自的害怕。而在不算大的公寓空間裡,我們母女間長達四十年的糾結、疼惜不捨與種種情緒,甚至許多說不出口的心知肚明,也等於沒了躲藏的空間。

 

於是,沙礫硬塊哽在彼此最柔軟的心上,吞忍著。

 

總是有擦槍走火的時候,我的當下強勢,就變成事後懊悔與自責的疲乏,而母親的軟弱,則是在風暴過後留下怨懟與自傷的狼藉。我們彼此折磨著,因為我們一直都沒能忘記那段家庭暴力的傷,雖然我們看似受害者的曾經扶持走過,但是,我們卻在記憶的爛泥巴裡磕絆、跌倒,相互牽拖、拉扯地癱坐著,像個兩個賴皮的泥巴摔跤選手,誰也沒能站起來,當然也不讓對方站起來。

 

一直,一直都是這樣。我與母親之間的關係是矛盾的,明明都知道、疼惜著彼此那隱隱還淌血的傷,卻又是在某種無可名狀的驅力下,在彼此的傷口上灑鹽,損人不利擠地讓兩人傷得更重。常常前一秒還是馨香柔軟地知心相伴,與無厘頭地笑鬧,下一秒則是困獸纏鬥的血腥,久了之後,我們都怕了、戰戰兢兢了,甚至也厭倦了,但卻依然束手無策。

 

等待的漫長裡,總是歡欣鼓舞地盼望她的到來,然而卻在人來時的分分秒秒裡,恨不得她趕緊打包回家。就是這樣的模式,填充著我們母女之間每一段離別與再見的空窗。

 

今年十月母親的來訪,我們的小心翼翼依然沒能對抗得了彼此心中的某個易燃物,偶而還是炸開了鍋,只是,這次我們多了零極限的生命練習,在幾乎引爆的臨界,或是在故第一現場,我們都一起跟著瑪貝爾的這本《活出最容易的方式》進行「荷歐波諾波諾」的練習,有時是緊急滅火,並一起像防暴專家般地試著掏出易燃物,止息了一場情緒的災難,有時則是情緒不幸引爆現場趕來的刑事鑑識人員,共同拉開封鎖線,尋找出事的蛛絲馬跡,以及釐清貨源。

 

十一月初,送母親到浦東機場準備搭機回台,辦理報到手續後,我們在機場咖啡廳聊天,母親要我幫她作一下《活出最容易的方式》這本書的重點複習,說怕回到台灣忘了,我笑說她像臨時抱佛腳的考生,兩人笑成一團煙火綻放,惹得許多人不解側目,卻多半是欣羨的,竟還有人以為我們是同事呢!

 

同事?!我心裡搞笑地想著,我跟母親果真是共「同」經歷過許多「事」,過去、現在與未來都是。過去是共同經歷那一段家庭暴力的風雨,現在是一起練習「荷歐波諾波諾」,而未來呢?真的還是兩人面面相覷異口同聲地說:「歐麥尬!天知道?!」

 

真的只有天知道!

 

只是這個當下,我很珍惜與母親的「同事」關係,兩人還互相取笑了一番,說我們兩人這麼三八搞笑,到底是從事哪一行?又是那一家公司的同事呀?這惹得問的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遞尷尬著,當我們謎底揭曉說其實是母女時,人家都給嚇壞了,母親反問著,真不知是她少了作母親的威嚴與莊重?還是我沒大沒小的不像女兒?

 

「母不母,女不女」我笑著回答母親,直言只有責任分攤最公平。

 

玩笑過後安靜下來,母親很認真地背誦著一些方法,我鼓勵她如果她能不間斷地寫「荷歐波諾波諾」練習記錄一年的話,我就幫她整理出書。果然,母親興奮地像個領了神秘獎章的孩子,忍不住哇地好大一聲,迫不及待地馬上實行,連我都忍不住開玩笑說,到時我可能自己的書都還沒出,倒是她的書搶先上市了。母親聽了還不好意思了起來,臉紅地直說:「還是你先出啦!我字又沒認得幾個?!」

 

時間,總是秘密地動著手腳,催場似地讓我們才剛整理好自己的緊張,卻要我們站上情緒舞台的瞬間。我看了手機上顯示的時間,提醒母親該出關了。

 

就在出關的欄杆前,我將手提行李交給了母親,一時之間許多情緒湧現,卻不知該說些什麼,反倒是那句「心」的口頭禪「謝謝你!」,空谷回響著,迴音繚繞旋舞成一首好聽的歌。

 

「這次來上海,真的是收獲好多呀!謝謝你呀!我覺得現在心裡都是高興的呢!我好喜歡這樣好像有任務要去完成,我回台灣有好多練習要作呢!太有趣了!」母親倒是先開口,笑嘻嘻地說著。

 

霎時,我感覺體內有種濕度要氾溢出來,卻不知怎麼地停留在臨界值前,垂懸。

 

我其實是閃避著母親的臉,因為向來在她面前堅強的我,真的不想讓自己將對她的依戀與孺慕,給絕望地洩漏出來,因為我也在跟自己賭氣,母親來的這五星期,我好多愛她的話都沒跟她說,卻批評與怪罪字眼像猛鬼出籠,而許多黏膩的撒嬌都來不及牽絲,卻急凍成一根根的針尖。

 

「就在這最後一刻,想嬌憨地撒嬌都來不及了!都是你!」我懲罰自己似地喝斥著自己。

 

每想到刻意撇過頭去的我,還是望見了母親滿臉的真摯,竟發現她眼裡有種純淨的光,像個小女孩似的,臉上原有的蒼老皺紋與老人斑紋,突然都平整光滑了起來,還有一絲絲蘋果的粉紅光閃現,我有些詫異,頓時忘了上一秒想哭的衝動,以及種種責罵自己的剛強、冷硬。我從來沒看過母親的臉,是這般的明淨喜悅,因為記憶裡的母親,總是被挨打過後的鼻青臉腫,以及怨嘆人生的悲苦模樣,沉重、老邁與凋朽,我總是用一種罪咎的眼光承接這落入眼裡的一切,乃致心疼撫慰,卻終而再也承受不住地逃離。

 

當下,我看見的母親彷彿即將遠足旅行的孩子,書包裡滿滿的零食與鼓脹的探險心情,自信地知道前方有無限美好與新奇等著她去俯拾。最美的竟也是毫不費力的,母親像海灘上又叫又跳地撿著貝殼的孩子,踏著浪花、踩著細砂,手滿滿的都是。

 

於是,就是在那一秒,我與母親以某種玄秘的眼光相視,穿透世俗情緣母女身分上的界限,脫落了所有因名相而起的牽絆,乃至纏縛,竟看見彼此存在的實相,是兩個天真完美的女孩兒,也照見了我們來人間一遭的功課。

 

一起,便是我們獻給人間最美好的禮物。

 

我笑了,沉默地望著母親。那句「心」的口頭禪「謝謝你!」成了主要旋律,不停地播放著。

 

我跟母親揮揮手,她也笑開來地右手猛力揮舞著。很歡喜的,我們的純淨的真與無所想的希望,取代了我們母女間毎次別離的糾心與百感交集,甚至是自責與懊悔。

 

看著母親背影消失在出關的轉角處,我轉過身去,那垂懸在臨界值的淚,就這麼自然地滑落下來。

 

我蹲坐在空曠機場的某個小角落流淚,想著從18歲離家北上念書,到25歲那年出國念書,以及28歲之後遠嫁異鄉,甚至到世界各地住遊,每次跟母親說再見幾乎都是在機場,而一別總是好久好久。總在每一段分離前,我都是在最複雜的情緒與自責裡,不讓自己好好地跟母親說再見,然後躲起來哭好長好長的時間,也將自己埋在心痛的夜裡好深好深。

 

我終究還是一名要強、裝世故的小孩子呀!

 

然而,這一次在上海浦東機場跟母親說再見,母親卻用她一輩子都不願放棄作一位好母親的努力,孩子加入遊戲般地興致勃勃承諾加入生命練習,以及滿臉的真摯美麗,融化了我無法放過自己的剛硬堅強,而終於讓我明白之所以放不過自己,竟是因為我對母親婚姻不幸的成見,乃致落入了種種的批判,到最後就為難了自己起來,隱約地我也看見自己的婚姻危機,竟也是由此而來。

 

吊詭!沒想到目睹家暴的創傷療癒,竟然在身心看似整合時,卻透過中年婚姻危機的出現,「荷歐波諾波諾」就為我與母親指出了合作靈性成長的路,預言著療癒家暴的路是兩人同行的缺一不可。

 

母女,不只是母女,卻是攜手一起走回生命所來處的天真童女。

 

療癒,不只是療癒,卻是身心清理之後回歸到靈感盈滿的空裡。

 

創傷,不只是創傷,卻是感謝所有的傷,指引出一條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