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8-17 02:01:28品瑜

鮭魚,為了新生的迴游

 

我們(美國)的文化誤以為韌力就是把問題拋在腦後,繼續前進,這種過河拆橋的解決方式,也許會帶來短暫的舒緩效果,但是會留下長期、難解的問題,同時悲觀的以為問題一定無法解決,因此,只好帶著這些問題走過人生,再傳給下一代。
-《家族再生:逆境中的家庭韌力與療癒》(Strengthening Family Resilience) , 【第十二章重新連結與和解:惡水上的大橋】,Dr. Froma Walsh著,心靈工坊出版。頁403。

    記得1996年10月在多大念書時,應邀參加多倫多地區扶輪社兩天一夜的年度社員大會,日間行程是郊外健行,經過一條河流時,我們看見七彩鮭魚逆水洄流的壯觀畫面,眾人嘖嘖稱奇,尤其當高達5~7公斤的魚自湍流處騰空躍起時,大夥就忍不住停下腳步並掌聲鼓勵。

  只是,我也看到幾隻碩大的鮭魚,精疲力盡地癱死在尖銳的礫石旁,橫豎著一條條,那鱗片在北國初秋的金光照映下,閃耀得有些華麗,反差著死亡的令人不忍。

  我注視著約莫十步距離的河床裡,那隻壯志未酬的鮭魚,許久。那影像沒入了我心底無聲的黑裡。

  沒有來得及想那影像的訊息,究竟喚起了我生命的哪些共鳴,或許是因為年輕與無力處理許多鬱結,也是因為掛記著接下來的安大略省大型聚會裡,自己得面對三千多人發表演說的緊張與恐懼。

  我因為拿扶輪社的獎學金出國留學,所以每個月至少得應邀出席各地的扶輪社,並且在上百至數千人面前發表演說,還得不定期參與各項年度大會與聯誼活動。我的第一場演講就是在伊莉莎白女皇下榻的皇家飯店裡,對著上千名的會員演說,面對滿室上流階層(醫生、律師與銀行家)的陣仗,再加上一開始得先唱加拿大國歌與對著女皇照片敬酒的儀式,這驚駭的場面實在讓我對自己的演講不抱太大希望。

  總是這樣的,每次面對這種大場面,自己都有種勉強自己,咬牙硬上的強迫症,這讓我聯想到小時候被父親帶到保安市場入口處,要我自己去找賣魚脯的表伯父,先自我介紹後半乞討半相送的難堪經驗。

  我是無法珍惜每一次的機會,卻只是墮入一種受害者的無力感,覺得自己真是被詛咒似的,所以才會一次次地被推上大場面說話。

  即便,在許多扶輪社演講裡頗受好評,他們給的評語是我生動活潑與有親和力,還會運用多媒體,並能夠打破演講者與聽眾的界限,說唱與有獎徵答,讓聽者有互動參與的趣味。於是,邀約我的地方扶輪社越來越多,但我就是沒有一點點完成任務的快樂,卻又更讓自己相信我的命運就是被迫站在一大群陌生人面前說話。

  有趣的是,回國後的工作竟然是媒體公關,天天也是生張熟魏地開著一場又一場的記者會,有時每天得發一盒名片,對著完全陌生的人介紹自己,即刻自來熟地套交情與談合作,有時電話一打,面對完全沒見過面的人就得敲定企劃合作案。記得有次,我們的記錄片在中視播映,到了記者會現場,總編輯竟然臨時起意要我現場主持,打破眾議撤換原來的主持人,把狀況外的我給硬架上場,當下,我有種快哭的感覺,根本還沒對過稿,也不清楚記錄片的詳細內容,會前五分鐘就要我上台,我那時在心中碎念了半分鐘,腎上腺素緊急啟動,依然是聚光燈一打,讓體內的自動駕馭模式給帶引,完成了一場震撼教育。

  如出一轍的,我在總編輯的稱讚與眾人散去之後,在黑暗的記者會現場,虛脫無力地癱在椅子上,眼眶微濕,連結的是那次站在表伯父萬頭鑽動的魚脯攤前,緊張、羞愧與自我強迫的痛苦經驗。

  我無法活在當下,卻總是在童年被強迫站在成年人面前的鬼影裡,驚嚇出一身冷汗。

  敏感、害羞與退縮的孩子,偏偏為了某種家庭因素與成年人的期待,得隱藏自己的感覺,人前驅迫地演繹出完全極端的個性。

  這是我慣性思維自己生命經驗,與反射動作的路數。

  直到四月去成都天台山健行,與先生閒聊到這一段童年往事,突然有一幕畫面,竟願意看見自己那年的害怕,因而哭了出來。自此,彷彿自己對內在孩子的注視裡,有了一份溫柔擁抱的暖。

  我看見了那位受傷的小女孩,懂得她的害怕、無助、驚慌,以及想被理解的渴望。

    而這段時間,繼續研讀《敘事理論》的各項技巧,我開始學習珍惜當時無助的自己,其實也一直在找尋辦法存活下來,所以這小女孩並非全然的虛弱,相反的,一路走來,她在各種極端的情境下,發展了許多對應的方式,即便是辛苦的壓抑或克服自己的害怕,瞬間讓自己能落落大方地站在台前,完成一次又一次的挑戰。也是這小女孩發展的這些臨場反應計巧,才讓我爭取到獎學金,並在公關領域,有了讓老闆讚許的表現。

    我願意像小女孩說聲謝謝的,“這幾年你真的辛苦了,真的是不容易呀!能夠忍著害怕,又要面對各種出場的挑戰,你真的很不錯呀!”

  當我認證了自己的勇氣與努力之後,再回想那些年的許多表現,我竟感激起許多臨場表現的機會,以及給予我機會的人,而不只是我先前認為的詛咒。

  僅管最初的受害情境,不是我所欲與能夠控制的,但是避免讓自己永遠受困在受害者的身分,卻是我能力所及且能給自己最好的祝福。

  於是,我想到了那一條條奮力洄游的七彩鮭魚,即便要度過重重逆游與落差的關卡才能回到出生的上游,它們仍然拼死命地游上去,只為了產卵與新生命的開始,然後功成死去了軀體。根據許多研究指出,鮭魚若是沒經歷過這一段艱險,而只是在平順沒有落差與湍流的河裡,即使回到上游,竟也產不出卵來。

  回溯過往的生命經驗,就像是逆水而上的七彩鮭魚,那絕對不是舒適與安逸的,然而卻是新生的必然。只因為回到生命的來處,我們才能蛻換死去種種就有的信念,而讓如實照見的念頭升起,陪著我們重返人間試煉。

  我願意成為一隻勇敢的七彩鮭魚,回到生命最初的一件件過往裡,進行自我療癒,讓全新與充滿活力的自己重返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