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8-27 15:42:45京都子

【京都】慈悲,無所不在



慈悲,總是以我們無法事先預設的樣貌出現,不見得是慈眉善目的菩薩微笑,有時可能是豎眼橫眉的怒目金剛,甚至是挑釁的尖酸刻薄嘴臉。

  慈悲,不必然是為了讓我們感覺舒服,就像冬日暖陽一般地溫柔,更可能是在我們的背脊上澆下一盆冷水,或者夏日裡的一盆火爐烘熱,有時讓人顧不得高度自制的優雅,簡直要抓狂起來。

  慈悲,不盡然能讓人當下如沐春風的感受,像是貼近我們無盡欲求地給,反而有時得靠我們自己在所有情緒止息的靜默之中,忽焉想起,一份感恩的體念,一種知足的豐盈,「喔~原來慈悲的滋味是這樣的」。

  
  慈悲,像一陣虛空裡隨處都在,但又難以形容的風動。

  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將自己的心房整理、出清,然後打開一扇窗。風動,也許來,也許不見得會來,但是重點就在於我們有無精微感受的能量。

  
  旅人行走京都,不諳日語的自己確實有自我表述的空間,但是,偶而還是會在不留意之處,引來小小的誤會。

  從法金剛院出來,我在花園扇野町搭車,來到京円町準備下車。我把一日公車乘車券打印有日期的部份,翻給了公車司機看,然後就下了車。突然自身後聽到一陣高聲的叫罵,我反射性地轉回頭看,是司機正對車車門外咆哮,我不以為意,再看落我身後下車的人,心想,怕他們是有什麼誤會吧!

  二十多歲的司機,還是屬於血氣方剛的小夥子,丹田有力的叫罵聲,怕是整條街都清楚地聽見,還有他的肢體動作很大,左手猛力地揮著。叫人不光是看,連聽了都感到一份不安。

  就在我舉步繼續向前走時,司機高聲驚呼著,而在我身後的乘客早先我幾步走了,我忍不住好奇地回頭,看看究竟發生什麼事,沒想到司機竟憤怒地指著我,然後說了一大堆我聽不懂的話。

  
  直覺有些害怕,不知道自己是犯了什麼錯,尤其他的盛怒情緒越來越高張,臉部猙獰得很,只見他一直指著投錢箱,示意要我掏出錢來。

  雖然我感到有些疑惑,但面對惡狠狠的司機先生,以及想到公車上所有乘客的時間權益,我二話不說地掏出錢包,凡事能以物質解決的事,大抵都不是大問題,只能自我安撫地默聲著。

  然後,司機開始準備算錢的樣子,大意是問我從哪一站上車,我剛好手裡有公車地圖,就指了上面我用原子筆特別標記的地方「花園扇野町」,然後就認真地點數著錢包的百元銅板,準備悉數交付。

  這時,司機只是更生氣地雙手猛趕,示意叫我趕快下車離去,然後一關上門,公車加速駛離。

  我站在原地,感到有些茫然,真不知剛剛那一刻是否真的發生過。

  
  但是,情緒的確是受了極大的影響,彷彿身心都還在司機盛怒的恐怖震撼當中,給嚇得有些失神,一時還拿不定主意該往哪裡轉車。

  腳,還是粘附靜止著,但是整個生理反應是瞬息萬變的。

  心臟,是猛烈地撲通跳著,但是脖子、肩膀卻是極度緊縮著,好像一條抹布被人自兩頭反方向地緊擰著,越絞越緊實。然後臉一陣陣地發熱變燙,但是手腳卻是冰冷,有種血流不過的僵硬。

  同時,情緒百陳、念頭紛飛,就像一塊腐肉上飛竄著的無頭蒼蠅。

  
  雖然事件的前因後果釐清了一會兒,我才猛然驚醒原來這線公車的起頭是嵐山,看我在車尾上車時,沒有拿顯示上車站名的條子,這司機自然是認為我故意坐了幾段霸王車不付帳,所以才會粗口相向,但,我還是感覺很受傷地有種被羞辱的感覺,甚至覺得這位司機真是反應過度了,「難道非得負面地鐵口認定我是黑色跑票的乘客嗎?」,或者「語言不通的觀光客都是好欺負的呢?」我在心中忿忿地想著,而且越想越氣,簡直把自己當標靶似地,感覺被人亂箭射傷。

  我的念頭開始慣性地把自我受傷的感覺,跳接到對於別人的責難,從司機的不友善態度、情緒失控與欺生,到怪罪與我同站上車的多位乘客,即使他們聽懂司機對我的入罪口實,卻無人挺身為我解釋,凡此種種,都是讓我變成事件為一受害者的困境。

  
  「他們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呢?」我在心裡哀嚎著,簡直像個無助的孩子。

  霎時,我覺得自己真是落難極了,自怨自艾,又心中充滿酸溜溜的譴責,但是,除此之外,我身體裡毫無能量,自覺被掏空似的。

  經過約莫一刻的光景,突然靈光一閃,直覺這樣僵化的生命狀態,對我是如此熟悉,這種「受害者情結」不是最慣常淪落與操持的伎倆嗎?只要一面對被質疑、挑戰或種種不順心,我不正是以此作為逃避責任的方式嗎?

  我不想面對事實的真相,卻將自己定位成沒有行為能力的「受害者」,唯一能做的只有惡毒地咒罵「加害」我的人,並合理化成正當的自衛反應。

  我在腦裡觀看著一幕幕老狗變不出新把戲的劇碼,才發現自己的演技是如此的僵硬、死板,甚至有些發噱,自己竟然當街大聲地笑了出來。

  笑,到了最後竟然是悲傷的淚水,在陰霾的梅雨尾巴裡,顯得有些沉重,而在颱風壓境的低氣壓力,又是那麼的靜默。

  那一刻,心的確是無限地墜落,像拋向海裡的一根錨,許久,在深遠的無聲裡,靜定連結。

  
  當下,我的存在深深地與那位被「受害者情結」所困的自己連結,以及被我責怪的公車司機與同站上車的乘客,並感到一份共同的苦,我終於能夠完全體會,無明究竟是如何讓人有求出無期的痛苦。我們總以為是別人、外境讓我們陷入情緒的地牢、生命的僵局,以及使不上力的無望,卻沒想到是自己的慣性衝力狡詐地讓自己規避面對真相,以及承擔生命重量的責任。

  修行,不是在安靜舒適的禪堂中進行,卻是在五濁惡世的勾召裡試煉,讓自己的無明心性出乖露醜,把戲盡施,卻又毫不譴責地觀看著,直到我們有勇氣認證,「這就是我的一種暫態!」

  不譴責的溫柔,是因為與眾生生命連結之後,了知那是份存在的共同荒謬,卻也同時是轉化的契機。於是,願意臣服與交付,交由虛空,讓我們在自己的進程裡,修持自己的功課。

  於是,我站在街上開始進行自他交換,把自己的怨、司機的惱與乘客們的不安,甚至是世界上此刻正因為誤解而煩心的眾生,全隨著呼吸收攝到自己的覺察裡,然後藉由心的觀想與淨化,再把平安、喜樂與圓滿透過吐息,傳遞給他們。

  慈悲,無所不在。公車司機的情緒示現是慈悲的,讓我在自我感覺良好的遮蔽之中被敲醒,再次認清修行不只是愉悅、平順的感受,有時更是面對實相的不安、困窘與痛苦,但這些微微刺痛的感覺都可以在坦然認證之際,得以全然轉化成一份毫無界分的溫柔,就像太陽金光灑下,萬物均霑那份祥和。

  京都街頭,公車司機引領著我修持一份功課,讓我得知在外境紛陳、情緒紊亂的時刻,都只是一道生命課題的化現,只要我能安忍在那份幾乎要轉頭離去的刺痛與恐懼,以清明的覺察溫柔地注視著,我就能當下與眾生生命底蘊連結,無畏金剛地承擔存在的無明,並充滿能量地轉化為至樂。

  
  心裏有一份柔軟,碰觸過了,就不會遺忘。這份安心就像只黑暗深淵盡頭的一只墊子,讓我在面對任何未明的困境時,都能不向後逃跑,反而向看似恐怖的未知縱身一跳,不管再如何驚懼,落地的那一刻都會是份軟,那是心底最極致的軟。
紫媽 2007-09-13 08:30:35

與花蕾拍攝的
靜心過程..
的成品..
真令人賞心悅目.

版主回應
我也反覆觀看
進入心的另一個層次
2007-09-13 11:58: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