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有「從心所欲」?還是先有「不踰矩」?—點名孔夫子請回答!
子曰: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
一位國文老師的意見是,「從心所欲」的前提是要能不踰矩,而且只要我喜歡,未必什麼都可以。
我卻覺得「從心所欲不踰矩」是沒有先後順位與因果關係,而是一種內觀覺察的必然呈現,也是整體的合諧。
心,是什麼?不是什麼?並非不是什麼?
心,在哪裡?己內?於外?或是中間?
心,有何用?覺知?穿越?或複製?
我們何以能有相言說,去描繪一種無相的作用?
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心既然是無所來去的,我們何以能用人為的規矩來規範呢?就像對四方虛空灑下天羅地網,一收網,卻發現裡頭還是空空如也。
若我們堅持心為實有俱存,而我們自己就是心的擁有者,那麼主、客二元之間,究竟有什麼作用力呢?即便我們可以主張用規矩來框架,圓方長短由我們控制,就像拿模型烤蛋糕一樣,是愛心模型就不能烤出條狀蛋糕,那麼心既然可以形塑的造物,是否像蛋糕成型,除了一口被吃掉之外,還能返回麵糰的原型嗎?
既然人為規矩力量如此強大,那就直接來框架我們的「行為」就好了,何須疊床架屋地透過「心」的塑形,再來規範我們的行為呢?
「心」難道只能淪為一種規矩的複製?
若「心」不是人為的造物,亦非可以被規矩所框架,那麼「心」究竟是什麼?
心,亦即自心本性,原本早已俱足,了然何來所往,突破時空象限,互即互入地與宇宙萬有交融,無有分別地穿越幻象與遮蔽。
若遺忘,只能憶起。從不曾失落的東西,何必尋找?
六祖曾言: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心,何嘗不是如此?執持有相,企圖向外求法,拿框架套在無相之上,沾沾自喜以為有所得,掀開才知,原是徒然!
心,不過是我們全然開放的覺察,在我們每一個念頭來去的間隙,引領著我們去如實地看著現起、幻化與消融,並暸知這一切的無自性。
於是,心永遠常保新鮮,念念相續都是宛如新鮮的活潑,沒有死亡皮屑似的概念、思想、知見、經驗,每一份覺知都是全心的一頁,像是清晨初綻的花蕊,輕輕一拍便如羽翼翻飛,忽焉穿越了世間表象物質的粗重遮蔽。
心既然是全然開放的覺察,自然就沒有時空象限,也無法外力造作。那我們何以知道自己的覺察無有間斷地開放著?
這就像是站在老鼠洞外,我們眼裡盯著洞口看這隻老鼠的樣貌與動態,並隨時出手捕抓,光是全然注視與觀看,我們就已經在覺察裡,看著自己的起心動念如何現起,即便洞口可能一直沒跑出東西,因為我們是如此專注,於是就少了無意識的妄念與胡作。
心既然無相,何來之所欲?虛空能夠欲望什麼嗎?你能說這虛空中,可以欲求循規蹈矩的社會行為嗎?缺乏攀附物,又沒有黏著的基礎,請問這欲求何以承接與獲得?
心,無得無失、不增不減,所欲的造作不過妄想!
「從心所欲」這個詞不應該拆成兩個語素「從心」與「所欲」,然後解釋為:我遵行自心所想與希望,這是有人、心分別,以及外部作用力的誤解。反而是整體視為真如本心的提起,那是份純淨能量的放射傳遞,不管對境如何百變,都能引領我們穿越粗重物質的虛假幻象,回歸、融入虛空全有之中。
因為是純淨能量,所以不勾召、也不染污,無來無去。
既然「從心所欲」已經破了時空象限的局限,那麼「不踰矩」就純屬贅詞,毫無意義。你能說規矩或網子裡的虛空,能與外部的虛空有何不同嗎?你能執持分別內外的好壞、正偏與對錯嗎?
換句話說,「從心所欲不踰矩」可以精簡為「從心所欲」。
那麼,孔夫子自謂:「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這七十歲真的有生命階段的象徵意義,甚至意味七十歲的經驗累積,與道德規矩形塑之後的成果嗎?
既然「從心所欲」已經破了時空象限,自心本心早已圓滿俱足,七十歲這個時間向量,也是純屬虛構,甚至只有個案特殊性的表徵。
若十歲的孩子,能夠以開放的覺察,無人我分別地觀看現象,並感受一份天人合一之美,他能不能說「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
若九十歲的老翁,繼續固著在瑣碎的仁義道德,以各種分別對立的框架,將自己的身心靈肢解得破碎,他能不能說「九十而不『從心所欲不踰矩』」?
七十,不是一種覺察心行的門檻,或者里程碑,因為心無有來去,一念憶起,就在「從心所欲不踰矩」之中!
點名孔夫子,請回答!
何須點名?何須孔夫子?何須回答?
內觀覺察的心行,無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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討論一下。
實際上有一個關鍵點,就是儒家說的心,和佛學說的心,本來就是不同的,只是用了同一個字而已。
文字篇幅沒辦法從頭說起,但是儒家的心,講的比較是一個「與生俱來的是非善惡判別能力」,因此以屬性來說,也可以用"自心本心早已圓滿俱足"來描述,但是以功能上來說,重點在於判斷是惡並且依此決定作為。
佛學的心定義上,比較接近認知與感官的集合體或統籌體,簡單說就是一個最大的、綜合體、管理者,比六根還大還高還進階,影響的是我們對這個世界的認識瞭解。(當然這樣定義太簡化,但礙於篇幅就不細說,只是要呈現兩者討論的事情本來就不同。)
兩個都用「心」,不代表兩個講的是一樣的。孟荀都用「心」、也都講「性」,但是定義上有根本不同。儒道都用「道」、用「天」,但是定義上也是不一樣。
實際上儒家與佛學的「心」,在傳入中國以後因為翻譯的關係,才彼此有交互作用,到了宋明理學之後,重疊的更嚴重,但不代表兩者相同。
但,也不代表兩者沒有相似相關之處。兩者都是」與生俱來」、都是「不假外求」、都是「眾人(眾生)皆有」。宋明理學與大乘佛學,在於人心佛心、人性佛性的定義上,開始著重這些點來闡發。比方說「人人皆可以為聖賢」、「眾生皆有佛性」這樣的相對關係。
而心學派的儒家,以陸王為代表,歷來也是被認為受佛學影響很深,因此在他們之後,混用的「儒心」和「佛心」,混用得更嚴重,但是也才真有那麼一些重疊之處。
以上是討論「心」的差異,版主所論當然是以佛學的心為主。
雖然我不是孔夫子,不過談一談個人的想法應該也無傷大雅吧?
首先這個解釋不能單一拿出來看,這樣只是斷章取義而已,不但無法得知它的原義,更有偏離題旨越想越不清楚的疑慮。因為它並不是單一存在的,而是用了排比的方式一一列出,而在論語中是編在為政篇,雖然論語的篇章只是以開頭篇名為之,但是既然將它放在這一類裡,並不是沒有意義的事。換句話說,這篇雖然是在寫勸學,但也同時是為官為政的心得。
而從字面上得知,前三十年為學習基礎時期,後三十年則是實證應用時期,到了最後階段才達到天人合一,任憑心意仍不至逾矩的境界。在他的年代,讀書是貴族的權利,而貴族念書的目的並非興趣,而是學習從政的方法。孔子擅於因材施教,對於不同人所提的相同問題,會有不同的應對,雖然不知他是為何人解說這件事,但從字面上的意思來解讀倒也不是什麼難事。其實他所想講述的並非是幾歲該做什麼?幾歲應有什麼體悟這種教學式的說法,而是在說明為政當官的心得與過程,一個體制化的過程,一個不逾矩的過程,而不是心境上的變化跟虛無飄緲的心得。孔子的學說一直都是實踐派,換言之這段記載是闡明他對為官當政應具備的條件,而不再於幾歲應何為這種表面的事,正如您所說的,心境的體悟幾歲都可以,但這並不是這段話的本意。而是一種必經的過程。起初是學習,之後是應用,而在這段半學半作的階段會面臨許多的考驗,像是人性與欲望間的糾結,而如何維持初心並通過這些誘惑的過程才是最後能夠達到不逾矩的關鍵。所以時間並不是重點,心境的體悟也不是,光是知道並無法達到體制化,重點不在幾歲知道該做什麼,而是實踐它的過程,所以才會如此描述,而他也很謙虛的說自己是花了一輩子才達到這樣的成果,但其實如果他再多活個幾十年,也許會有八十歲如何,九十歲又如何的描寫也說不一定。我並不是孔子,而您也不打算真的向他問道,雖然他早已把答案備好等著您,也說不一定?
(承上)
至於孔子所謂「從心所欲不逾矩」。個人認為這句話是孔孟儒家的總和也不為過。孔子思想重點在「仁」,如果有第二,那就是「禮」。從心所欲就是仁,不逾矩就是禮。但如果要說整句話可以統籌為仁,也不為過,畢竟仁是禮之本。
孔子那個年代講的是禮,孔子從禮之中萃取出仁,認為仁是禮之本,因此仁比禮重要。並且認為該時代禮崩樂壞的主因,就是因為大家只重視禮的表面和型式,而忘記了禮的根本,仁。孟子的心性論更著重在這一點發揮,又提出了盡心,這是後話。
版主提及對於「從心所欲不逾矩」的討論,則是相當有意思。其實類似的討論在宋明理學也討論很多,宋代理學家朱熹等人與其後人,誤解孔子原意,因此捨本逐末,追逐末端相對支離破碎的禮,也將大學的三綱領八條目,解釋為有先後順序。但先後一分,障礙一出,就斷裂了,誤以為「仁內義外、仁內禮外」。
直到明代王陽明,才追溯孟子盡心解釋,認為應該是:一以貫之,知行合一。這點恰好與版主的討論點不謀而合。如果真能「從心所欲」,那何來「逾矩與否」的問題?兩者應該是「同一件事」、「同一句話」。
「心」既然定義的如此大又重要(無論儒學定抑或佛家定義),那又何須再憑空生個「規矩」出來?
實際上對於孔孟儒家而言,因為相信:人人皆為性善。因此既然有所謂自己的心,那別人必然也有別人的心。兩個各自能「盡心」的人,雖然同為「性善」,但在時空條件下,未必會有相同選擇的"行為",A想哭、B想笑,兩人都誠實面對自己的內心,(這就是「仁」)但這時候該如何協調呢?於是奇數日哭、偶數日笑,這時規矩才自然形成,規矩是由不同人的心,彼此協調後的界線而產生,(這就是禮)。如果沒有仁,禮就是瑣碎的片段,無價值的餘音。
所以「從心所欲不逾矩」,分著說,前半是仁,後半是禮。合著說,整個就是仁,不需要特別再分一個禮。
雖然心的定義不同,但版主的討論和前段所言參照,別有韻味,因此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