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半前，先生結束在台工作之後，回德國總公司報到之後就逕自前往上海述職，我獨自一人則帶著兩個小女孩，忙著從北投丹鳳山再搬往更山裡面去。

　　四口之家三年累積下來的東西不少，這搬家工程可把我給累壞了！尤其我的書，為數還真不少，我立刻陷入一種天人交戰的狀態，到底哪些才能成為陪我搬遷駐防的隨身書呢？

　　世界住遊，書於是成為最沉重也是最甜蜜的負荷，如何取捨，考驗著我的體力與智慧。

　　終於在自己的書堆裡，整理出三大皮箱的書，準備捐給二手書店，做為贊助公益活動之用。某日清晨，我將書放進車上的行李廂，準備吃完中山北路的麵線早餐之後，就順道將書送到二手書店去。

　　我有邊吃飯邊閱讀的習慣，即便是短短半小時的午餐時間，我也不願意放過，於是停妥車之後，打開行李廂隨意抽出一本半小後就不再屬於我的書，就這麼走進麵線店裡去。

　　等待熱騰騰麵線上桌前，我定睛一看是這本《聲音與憤怒》，老實說，這根本是只有翻了一頁的新書，可能比成品書店展示台上的那本樣書還新，因為我完全看不下去！

　　完全看不下去，或許不是這作者寫的不好，而是我不是搖滾的愛好者，更不習慣唸別人為我整理的文獻分析，感覺自己就像牛的第四個胃，只供反芻之用，毫無生命連結的感動。

　　那我為什麼會買這本書呢？

　　沒辦法！當時的我也是挺慣性社交地群聚活動，就是患了「社交強迫症」，剛好一票朋友說他們的朋友有簽書會，需要有人湊個人場，於是，我就很標準化地到場買了書，寒喧幾句、簽名，然後就回家看完一頁，就把書給變成植物擺飾了！

　　於是兩年後，當我坐在麵線電的破舊椅子上，再度拿起這本書時，我原先也是嘆了口氣，心想：「怎麼就那麼倒楣？一早就抽到下下籤，反正都要送人了，還要接受半小時的視覺疲勞轟炸！」

　　我還正嘀咕著，就翻到了第十頁的導讀Ι，是吳叡人所寫一篇名為【Tomorrow Is a Long Time】的序。

　　不讀還好，這篇序一讀完，竟成為我另外一個惡夢。

　　我讀過書序無數，大半是打著哈欠，邊讀邊缺氧狀態地瀏覽，因為大部分的書序寫得像書摘或綱要，就像連續劇開始前的半分鐘前情提要，剪接紊亂也了無新意，頂多就是充當腦筋從廣告時段或者上一節目，切換到這齣連續劇的“搞清楚狀況”的時間。

　　但是吳叡人的這篇序，寫得實在是太有畫面了，像一首革命浪漫者的心靈回歸田園詩，又像是只在此山中的智者，讓人有雲深不知處的悵然。

　　長達六頁的書序，讓讀者在閱讀中無意地闖入一片白皚霜雪裡，踏上追尋一位先知者的路途，只為了經驗所有的心情與意境。

　　「當我們的生命再度交錯，我將在四下無人的瞬間，送你一個先知的眼神，一個英雄的手勢，紀念我們謙遜的熱情，我們驕傲的寂寞。」

　　我嘴裡含著糊糊的麵線，心裡竟然有份激動，彷彿拿筷子的那雙歐巴桑的手，都要伸至虛空，去相迎一個手勢…

　　至今想來，那頓早餐的滋味早已遺忘，但是閱讀完書序之後，自己所陷入的掙扎，卻是難以忘懷。

　　帶著書走回車上，我拿起一把車上以備不急之需的剪刀，正思忖著該不該把本書給拆下，就光把六頁的書序留下，其餘按照原訂計畫行事，捐書了事，但是繼之一想，這本書的珍貴之處，不正是這篇書序嗎？我要真把這部份給拆解了，那我捐出去的豈不一片蒼白？這樣的自私，豈不對不起吃力翻開這本殘缺書的讀者嗎？

　　於是，一篇序救了一本書。

　　那天清晨，我還是把三大皮箱的書給捐出去，唯獨這本書臨陣脫逃，就只是為了一篇長達六頁的序，讓我繼續在顛沛的住遊生涯裡，繼續背負這最甜蜜也是最沉重的負荷！

　　一篇序救了一本書。

　　面對序與書的不等質量，我只能咀嚼著六頁書序的生命熱情，卻也繼續擔負其他190頁的重量。

　　我笑了，序與書的嚴重失衡，有時考驗的也是讀者的體力與智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