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從去年暑假，先生就有意將當時才四歲的Isabella留在德國，進入幼稚園就讀，並讓寡居的婆婆照顧她的生活。雖說Rebecca之前也採用這個短期“遊學”的模式，補齊進入德國小學所需的德語程度，但是，我總是用諸多理由抗拒先生的建議。

　　我這些理由大多以「孩子非常黏我可能會過度思念而沮喪」，來做想像運用發揮，編派了諸多口實之後，總算將孩子在我身邊多留了七、八個月。只是，我的心總是不踏實，不願面對孩子必須回德國加強語文的事實，只是一味地用推托拉來逃避，賴皮地從原本的暑假、秋假、聖誕假期一路拖延回德國，希望用「緩兵之計」造成不回去的既定事實，先生終於下最後通牒令，復活節假期就速速完成「搶救德語」大作戰的行動。

　　最後通牒令下達之後，我就惶惶終日，實在很難想像與孩子分別的日子，我該如何度過呢？於是，自己都變得敏感易傷，幾次看著專注創作的Isabella發呆，幾乎眼淚都要留下來，或者抱她時一時忘形地過度用力，好像要把她整個人嵌進我的體內似的，對照孩子期待要回德國念幼稚園的天真模樣，我有時候會問自己，是我自己比較放不下孩子嗎？

　　先生總愛嘲笑我，是我自己太黏孩子了，總是像無尾熊媽媽一樣，喜歡把孩子扛在肩膀上，自己的依戀有時過度放大到孩子身上，讓自己誤信孩子也是這般難分難捨的。被先生嘲笑時，我有時候會故作耍賴，不想承認，又非得轉移話題，我總是怪瞋地說著：「你要賠償我孩子不在我身邊的一季！」先生常搖搖頭說，真是難以理解呀！

　　那段即將別離的時間，許多朋友知道我們母女要暫別一季的事，無不搖頭大喊不可思議，大部分的人都會說我太狠心了，怎麼捨得呢？還有一位朋友的先生，還當面指責我這個做母親的失職，怎能讓先生有這樣的決定與做法呢？他說保護孩子與實踐孩子最大利益，就是做母親的責任，怎麼可以這麼草率呢？言下之意就是把孩子送回德國婆婆家就是最壞的決定，已經戕害到孩子的人權，而我應該為這個決定負最大的責任。

　　我先生面對這樣的說法，只是淡淡地說，我們都太情緒化了，似乎把孩子當成一種沒有覺知的附屬品，一味地以父母的揣測想像，真的就與孩子溝通過他們的想法嗎？

　　

復活節假期，孩子第一天在幼稚園試上，就玩得不亦樂乎，而她個人也能從自己的觀察，告訴我德國與台灣幼稚園的優缺點，於此，德國的環境、空間，顯然勝出。

　　分別那一天，她也是笑瞇瞇地跟我說再見，讓我原先預期孩子會哭鬧不要跟我離開的“過度想像”，有著天壤之別。也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我發現自己要跟孩子學習的，其實還有很多。

　　這兩星期的Skype聊天裡，孩子總是興高采烈地與我分享她在學校的點點滴滴，以及課後在果園、山上奔跑的新鮮發現，有時她會拿著話筒，彈著自學得鋼琴給我聽，或者告訴我今天又吃了哪些東西，讓自己的圓球肚子又胖了起來等等，似乎她的探索驚奇，才是我們分離之後的生命主軸。

　　我跟婆婆聊天，她也很驚訝孩子的適應能力，尤其她總是天真無邪地玩著，然後熱情又充分地表達她的感情，這份開闊與率真，總是感染著孩子身邊的大人，就連幼稚園的老師、鄰居與同學的家長，都很喜歡邀請Isabella到家裡作客。

　　婆婆說有個陽光普照、和風徐徐午後，她帶孩子到Metzingen購物，她用著好奇的雙眼看著路上的許多小花，高興得像什麼似的，然後他們在樹下的板凳上坐著乘涼，孩子突然用德語告訴奶奶：「奶奶，真的非常～非常～非常謝謝你，今天真的是太～太～太～太美麗了」，說完就微笑閉目地哼著歌曲，很享受那樹下的清風。

　　婆婆告訴我她的感動，是緣由於一個五歲的孩子，如此享受自己的人生，以及從心生起的坦率感受，如此願意與人分享。她買了一球草莓冰淇淋請孩子吃，光是看她喜孜孜地甜蜜吃著，並且懂得與奶奶分享美味，這景致就夠動人的了。

　　我也在電話裡問孩子有關於那個午後的甜蜜點滴，她的童稚覆述，讓我感動地幾乎掉下眼淚來，孩子在教導我的，不正是情緒之外的生活乾恩與享受嗎？

　　我輕聲地問她，會不會想媽咪呢？她還是一派豪爽地回答說：「會呀！我想媽咪的時候就做作品喔，我已經幫你用紙做了一個手提袋，還有我有畫好多圖，已經請奶奶寄給你了喔！」

　　孩子再度用她的天真行動，教導我這個成天只會困頓在思念的母親，另一種思念的可能。想念的時候，不一定只有情緒的表徵，卻是可以用行動來紓解，以此來豐富自己的生命向度。

　　「媽咪，你想念我時，你都在作什麼呢？有沒有好好寫文章呀，或者寫我的一些小趣事呢？」孩子頑皮地反問我。

　　那一刻我突然愣住了，不知該如何回答。很慚愧，我的思念像一團攪拌中的水泥，把我沉沉地拖住，動彈不得。

　　「媽咪，我在德國奶奶家好快樂喔！雖然我會想妳，但是我還是很享受我的生活喔！」孩子坦率地說著。

　　那一刻，我再度留下眼淚。原來，思念一個人，不必然是做自我情緒的囚徒，反而是將思念化成一種生命的熱情，帶著對方的祝福，繼續充滿清新地品味、探索人生。

　　放下電話，我再度看著自己因思念引起的負面情緒，有如一團烏雲，暮靄沉沉，那份低氣壓才是讓自己活得不舒服的重要原因。於今，孩子的天真童語，有如虛空中的一絲清風，淘氣地把雲給吹散了，散了，開闊就存在了。

　　我以歡喜心跟孩子學習，思念可以不用太多情緒，卻是轉化生生命動能的歡樂自在，享受存在的每一數息。

　　我的心自在微笑著，原來孩子是天使，讓我宛如新生地再活一遍人生應有的精采。

　　思念，是一種很玄的東西，因為那含藏著無止盡的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