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5-25 15:12:52京都子
《蘇荷美學教育》╴玄祕的京都之夜
曾經,一位德國靈修老師,依照上師的指示前來台灣授課,誰知夫婦倆才一步出機場,就有當下飛奔回家的失望與衝動。
「台灣真的太醜了!毫無章法與統調的景觀建築,粗糙的建材與三原色廣告看板的張狂,簡直讓人有種視覺的傷害!」德國老師如是說,雖然好不容易狠下心來,旅行到人口稀少的東部,這才慢慢紓緩了視覺的壓迫,但那種被喧囂顏彩追趕的恐怖經驗,至今餘悸猶存。
台灣有多醜,這大概不是長年困居在島國的我們可以體會,因為視覺的美醜評量,總是要在抽離後的空間距離中,才能夠被看見,就像「黃金傳奇」節目裡報導的長年居住垃圾堆裡的人,久而久之,似乎也不覺得自己的環境有何恐怖!
蘇荷美術館館長林千鈴,在為家長準備的第一次「藝術導覽」講座裡,特別費心地以幻燈片呈現世界各國的風貌、地景,以及展現蒐集的各國兒童繪畫,藉以顯現一個國家的自然、人文風貌,是如何影響孩童的視覺美學養成。這些寶貴的對照資料,都是她多年造訪各國的藝術考察中,所細心與費神的成果。
只是,這些對照影像的呈現,的確讓我們太震撼了!甚至,有些挑釁我們的早已概念化的視覺經驗,在驚訝與讚嘆之於,我們不得不承認,原來,有一種美是可以低吟、伏流的,就像一首自然田園詩,更像一杯天天喝的白開水,它記錄的正是生命脈動的不疾不徐。
卡布里島的孩子,以統調的灰,在紙張上刷洗著牆壁、簷角的毛孔呼吸,那是海水與歲月鑿斧的記憶痕跡;馬雅村落的孩子,以綠色的基調,豐富著他們以天地為家的樸質、清苦,卻是貼緊生命律動的踏實況味;愛爾蘭不知名漁村的孩子,將月黑風高的詭異驚悚,與驚滔駭浪的自然挑戰,以烏雲遮月的灰黑延展,彷若擔心著海上捕魚的父親的擔憂心情,而雲稍微破綻處的幾絲乳黃勾邊,暗示著即將月現的光明,像是心底的祝福與祈禱,透過溫柔月光,照見在黑暗中搏鬥的父親…
京都素來有人類心靈故鄉的美名,寓居其中的孩子,如何描繪這個千年古城的樣貌呢?
當幻燈片從京都的人文風景,切換到京都孩子的畫作時,大家的驚嘆聲四起,那是一種心靈的置身共鳴。
那是一個重雲懷抱著羞怯滿月的深夜,俯瞰整個古城,在薄薄透光的月夜裡,多層次的藍色延展,顯得玄祕詭異,彷若夢枕貘筆下的百鬼夜行,那藍色正是千年以來所聚積的心識,趁著夜深人靜,在城裡竄動、增生…
流動、漸層的藍色之中,描上淡淡的銘黃燈火,寫意地像是人性幽微陰暗中的幾許自性未滅,古樸、耐心地守護著古城之人,曖曖內含光的覺察…
繪畫的左上角是東寺五重塔,籠罩在夜深靄氣的朦朧姿影,靜默屹立在時間光流裡,看望著人身的生住異滅流轉,也記錄著王朝的成住壞空。
我們的觀看,帶領著自己原本躁動不安的心,走進那幅兒童畫作的玄祕之中,歇息著我們被過度刺激的感官,也假寐著立場鮮明的二元分別,那一刻,大家的心的確是輕安自在地嵌在如夢之夢的畫作裡,所謂此心安適即我鄉,哪管那是異國京都?還是台北的家鄉?
當我們還安眠在心靈之鄉的溫柔夜裡,猶如嬰孩爬向母親的腿彎熟睡,出奇不意地幻燈片切換,「卡嚓!」一響,早已顧不得我們的好夢方酣,以及適才柔化、疏懶的視覺神經,呈現在眼前的竟是台灣張牙舞爪的閃爍霓虹、刺激且原色飽和的廣告看板,那是我們每天行走於路上的習慣街景。
每天一早,還沒真正從昨天的廝殺戰鬥之中恢復,拖著腳步出門,還是得繼續硬著頭皮,不知停損點在哪裡地耗弱著生命。巷弄裡,盡是攻城掠地的廣告看板,如魑魅般地嚇唬行走其下的路人,讓他們頭更低,肩膀更鬆垮了,因為這些紅黃藍三原色的看板,專門吸食我們敏感覺受的精氣神,於是,我們的感官全失盲了,僅剩概念化的形色記憶堆疊在腦海裡,讓我們如取來規尺般地照樣臨摹。
於是,我們的孩子在空茫的眼裡,早已喪失了視覺的美感經驗,眼盲、心盲地只須依照教科版的影像作畫,那不是觀看藝術的呈現,只是僵化心識的大量機器印製。畫作裡是熱鬧非凡的街景,打翻48種顏色的彩色筆,枝枝排隊齊步走地在畫作以黑筆粗描的線框裡,佔地為王卻也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在小框框裡蠻橫灑潑起來,整張原先純白的紙張,無一不是48種色彩惡霸的耍賴!
相互嗆聲的霓虹燈、互幹不爽的超大廣告看板、妖姬打架的服飾顏色、小丑兼卡通人物的月亮星星…台灣的城市夜景就像是每晚整點播出的談話性節目,大家互持己見地攻訐、叫囂,然後在節目完結後,大家幹醮到無力後虛脫,然後失憶地拍拍屁股走人。
你完全看不出百家爭鳴之後,彼此究竟有無理解的善意,甚至令人懷疑這樣鮮明的各自表述之後,大家究竟有無平衡且合諧的共識,就像兒童畫作裡的48種顏色,大家頭角崢嶸地標新立異,卻完全看不出任何基調與色彩合諧的美感。
我們這如歌舞花車上扭腰擺臀女郎的城市,其實就是居住於這城市之內的我們,一個紛雜心靈的延伸;而孩子們的畫作,不過忠實地記錄這過於喧囂的寂寞。
我寧願沉睡在玄祕的京都之夜,也不願清醒在台北翻潑48種顏色的刺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