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與女兒步行在微雨的山區小徑，那棵盛開的緬梔，因為前夜的狂風驟雨，吹落滿地的含苞、半開、盛放與朽萎的花瓣，在半徑五公尺的範圍之內，細訴低吟著未竟未了未成的幽微心事。

　　憐惜地撿拾一朵，陪伴女兒在校車上發呆搖晃的無聊時光，我要她凝視那花瓣上凝具的渾圓雨滴，像是大珠小珠落一盤的水晶晶瑩剔透，來自天地的雨露恩澤，瓷白心黃的花瓣，總是虔誠地聚供著，花苞是恭敬合掌，而敞開的花瓣則是朝天展開成缽狀供養的三雙手，把愛還諸天地，取之清涼澤被，還以沾染素馨香氣的水紋。

　　花瓣是如此不貪婪、不執取地，聚匯著天降甘霖的雨滴，不若我們身上織密著的衣服纖維，像是人性的巧詐與奪取，心機如絲線縱橫交錯，總要把現前的強奪豪取，就像陷入衣服的雨漬，無限地擴散、滲透，意欲隱微在假面的最深處，讓自己的恐懼牢牢看守著戰利品，終於留下一記欲蓋彌彰的貪婪印記。

　　女兒上了校車，緬梔花朵依然在她指間虔誠如實，我跟她揮揮手，也似乎叮囑、告別著那花兒的非恆常的美的印象。

　　回程，再度行走至緬梔樹下，直觀著華美的生住異滅，讚嘆、印心著有情所示現的禪語空人心，人生如聚沫、滴泡，世間對境的榮辱、悲欣無明，不也正是如此？只待一念升起的清淨，那向量與工具的時間於是消融於虛空，終於是諸心非心，是名為心的無所來去。

　　撿拾心底投射的半開花蕊一朵，準備清水素缽裡，至誠供養著這緣慳一面的意念清淨。

　　半途，眼見行車頻繁的小路中央，橫躺著一片灰褐的落葉，定睛一瞧，卻又有些顫動的波紋，無風，必然是保護色的某種昆蟲吧。走近，那閉合的雙翼才微微舒展，原來是一隻寶藍色的蝴蝶，而剛剛的錯覺，原來是閉合雙翼的背面。

　　它似乎被突如其來的大雨給徹底淋濕了，整對原本輕盈美麗的雙翼，竟變成生命的負重，將它拖累地黏合在黏濕的柏油路面上，幾次出於生命本能的掙扎，意欲拖開濕重再次騰空飛翔，但都是徒勞無功的虛脫。

　　我不忍，卻又不知該如何施力，對於一個看似與我毫無共通的生命，那麼的輕柔、炫美，卻是那麼易碎。

　　我站在路中央，踟躕、猶疑著，不知道自己看似膛臂擋車的癡傻行徑，真的能護佑它不被行車壓碾的厄運。

　　然而，我卻又信心不足，不知如此荒謬的舉止，該如何以有限的言語，向來往鄰居開脫。

　　終於，手上那朵緬梔，為我們三個看似無交集的生命，找到了最佳的所依與出口。

　　我蹲身將緬梔花辦緩緩湊近慌亂掙扎的蝴蝶，那花辦極為輕軟，我借力使力地幫助它將濕黏的翅膀給挑離地面，而它似乎有他心通地了知我的救急心意，彷若也因重新找到施力點地將觸腳移進花辦上，它的動感震撼了我的心識閉塞，好似它的他心通也打通了我的覺知任督二脈，我感知它的索求與渴望，趁勢將花瓣如魔術飛毯乘空而起，將它移往圍牆上的矮灌木叢裡，確定沒有螞蟻的侵擾，我將它安歇在與滴落點不到的庇蔭，那渡它一程的虛空船筏，在到達彼岸的此刻，再度善巧方便地幻化成花房的歸所，呵護著它接下來未知的風雨晴暑。

　　失落了一朵緬梔花蕊，似乎今日我的清水素缽是靜寂地空盪著，該供養什麼呢？

　　然實未如此，佛陀曾在「金剛經」裡的開示：「是故佛說：菩薩心不應住色布施。須菩提！菩薩為利益一切眾生，應如是布施。如來說：一切諸相，即是非相。」那瓣素馨彷若天地間的無相佈施，將愛還諸天地，也恩澤廣被地推恩至所有有情眾生，於落蝶，那是一葉危急存亡的救急方舟；於我，是度我進入無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的無相境地，從眾生生命相連的一體中，再度活化我那僵固、死水的生命，領悟難得人身，發願精進地修為自己的法身慧命。

書寫至此，那緬梔與落蝶，甚而是我的一念清淨，都彷若不曾存在過。佛陀於「金剛經」慈悲開示：「若世界實有，則是一合相。如來說：一合相，則非一合相，是名一合相。須菩提！一合相者，則是不可說，但凡夫之人貪著其事。」佛陀還是依然悲心地護持著我那一念清淨，但旋即又被貪瞋痴慢疑所雜染的自性呀。

「如筏喻者，法尚應捨，何況非法」佛陀為眾生示現的那朵如舟花辦，早已融入虛空之中，幻化為法性的馨香一片。

緬梔，落蝶，與色身的我，僅剩自性升起的拈花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