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5-08 10:24:09京都子
素馨與甜美—雞蛋花綻放
那一年五月,喧囂前的墾丁的某個清晨,友人成群笑鬧的吱喳,像是洗衣機脫水時的馬達噪音,忽然,我被地上一朵朵飛落的雞蛋花引誘而脫隊,像是被脫水時甩落離心的水滴,不復返地沿著幽僻小徑走到一座空盪的國小操場邊,蹲身拾掇來此片刻前、後旋落的花朵,或者仰起頭等待那縱身將落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花的舞動。
我左手手掌裡已是滿滿的都是雞蛋花,而右手指間得拿捏著力道,掐緊著剛好可以拾捻,又不至將掌中幾朵簇擁的嫩蕊給壓傷了,我到底是貪美戀香地再次將自己墮入一種難捨的躊躇。
只有那人驚覺我的另覓桃花源去,循著空中細微難以覺察的幽香,站在我蹲身俯拾雞蛋花的眼前,靜默中,他接過我左、右手裡的所有雞蛋花,成全了我所有的難捨與不捨,好讓我空出貪婪的雙手,執持更多、將滿,亦如累世千劫裡,我對於他的蠻橫需索,他總是寂然佇立,懷著負欠的雙眼。
校園鐘聲打破了我們之間慣有的腹語,彷若一段無解對話的終結,我們之間,是永無答案的困局。趁著孩童湧進校園內的難以脫身,我們沿著來時的幽徑,再次走回先前眾人過於喧囂的寂寞,我們並肩走著,四隻手掌裡滿滿雞蛋花瓷白嫩黃的濃郁香氣,然而,我還是沒有勇氣注視他的面容,這是自己每次在對他隱然需索後的自責,我怨恨為何自己有如此心計地在他面前揭露自己的神傷,繼而執持皮鞭殘酷地私刑於他的未能回應,但卻始終沒有直視真正受害者的勇氣。我是以受害者自居,堂而皇之地對他施以隱微、溫柔的暴力,再以加害人身分而終的低頭愧疚與自恨自責。
雞蛋花的花語是孕育希望、復活與新生,關於我們之間的可能,反向地走入花語的另一個極端,那一次雞蛋花開,成了我們最後一次的相對無語。
一甲子的花開花落,我依然在盛夏裡,被雞蛋花的遠望幽然,近湊濃烈的香氣所迷醉,一如童年時在府城的縟暑蟬聲唧鳴掩護下,翻牆越過來日據時代遺留的老舊宿舍,在雞蛋花樹下,兜拾著滿園的花朵,置於磨洗石子的台階上,將臉貼著陰涼的台階,在濃郁香氣裡,伴我午後假寐,遠離那圍牆外的成人世界的無明水深火熱,與辱罵仇恨的烈焰焦炙。
台南府城,宛若整個台灣流離的縮影,歷經葡、荷、明、清、日、國民政府殖民的遺跡,總能在某個巷弄轉彎的迴旋裡驚見歷史的獨泣。雞蛋花又名緬槴、印度素馨,俗稱番仔花,相傳在荷蘭殖民時代傳入南台灣,名探險家郁永河在1697年到台南時,就親炙其「家家一樹倚籬笆」融入庶民生活的親和,而描述記載「番花,葉似枇杷,枝必三叉,臃腫而脆,開花五瓣,色白,盡心漸黃,香如槴子」。
雞蛋花有異香可提煉香水,在巴里島、泰國、夏威夷等熱帶島嶼,是緊貼著人民生活的花卉,或貼於鬢角、或捻成花圈,或飄在一缽清水上淨素供神,南部人常撿去泡茶、炒菜,為的是那久久不散的香氣與雞蛋樣的色鮮欲滴。
今早,在陽明山城的所居轉角,驚間數前才樹幹光禿,有如鹿角崢嶸的雞蛋花樹,怎麼就悄然地展開肥厚倒卵的葉脈,再撐起那花序如傘,迎著初夏陽光,開著一朵朵瓣緣瓷白,聚中鵝黃的芳香花朵來。
初曉時分,銀灰的水泥城市與其中的人們仍蒙昧著,剛落的半開或盛放的雞蛋花,尚未在人們無意識的雜沓中被輾碎,我低身俯拾那一朵素馨,回家找來一只深褐的素陶水缽,供養著一天初始雨露均霑的清新,至誠地擺放在我電腦桌前的鍵盤錚鏓,又是一日的叩首尋思,又或者在已知中覺悟的新生。
雞蛋花的花語是孕育希望、復活與新生,不求外境與對象的遂行我願,但望在一念升起的清淨之中,照見自性每一次宛若新生的樸素。
下一篇:鬼打牆似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