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4-02 20:33:56京都子

惹熊惹虎,千萬毋通惹到恰查某


從小母親總是指著抿嘴而兩眼卻怒目金剛似地掃視前方的我,笑暱地告訴親戚說:「惹熊惹虎,千萬毋通惹到恰查某」(台語),意思就是你要是惹到熊虎之類的猛獸的下場,都沒比惹到我這個恰北北發威還要悽慘。當時聽在年幼的我耳中,倒是沒有所謂被褒或貶的驕傲或憤怒,有的僅是一種防身的自我安慰,至少我的強悍能夠保護母親免於閒雜人等的冷潮熱諷,或者父親拳頭的落點力道吧。

  我自知,從小我就有異於一般孩子的敏感、躁動,倒不是為了幾顆糖果,或者吵著要買洋娃娃的那種蠻橫取鬧,或者搞不定自己的那種發脾氣,或莫名地哭號一整個下午,我的這些躁熱與刺痛情緒,總是在體內的莫名處造反、流竄,讓我的心神總像懦弱又無能的官兵,老是棋差一著地讓反賊給溜了,有時還反被將了一軍,面對堅壁清野後的茫然不知所措。我的情緒是沒有出口的,於是這些竄動就像那股溝的疥癬,不能堂而皇之地抓癢,更不能大庭廣眾地掀開曝曬,一顆心空轉著該如何應對這眼前的難忍,於是我經常陷入一種情緒的黑洞裡,一個年幼孩子都不清楚的恐怖絕望漩渦裡。

  我的敏感與躁動的發生時機,倒不是因為有哪些可見的特別事件發生,或者公然的人際衝突,它的出現反而是在看似太平無事的家庭氛圍之中,那是在父親如殺雞宰羊的暴力之後,到下次不知何時突如其來的暴力之前,這一段令人窒息難忍的「蘊釀等待期」,將這段惶惶終日的暴力中空期名之為「蘊釀等待期」,似乎有些令人匪夷所思,我是在期待著暴力的盡速來到,就像全天下孩子熱切地等待聖誕禮物拆開那一刻嗎?是的,我是在期待父親的暴力加諸在母親與我們身上,猶如聖誕禮物的歡笑飛落在孩子們的無邪臉上一般,因為當父親無明的暴怒行之為硬石般的拳頭、不堪入耳的咆哮之時,身上的痛楚與淚水、血液,甚至是發熱腫脹的傷口,反而是所有恐懼淤積的出口,你可以理解嗎?家庭暴力真正令人難忍與戕害最深的,不是在暴力當下的鬼哭神號,反而是兩次暴力的中空期,自己得揪著神經如同一條橡皮圈,緊繃著恐懼如拉製一面鼓,那一口呼吸是被細細切斷且破碎的菜渣,以及妄想、幻影的眼前嘻弄自己。你看過屠宰場裡的牛羊嗎?那肅殺的恐怖氛圍,與悲鳴哀叫的淒厲無間地獄景象,就是在被屠宰前的未知等待中,所謂面對不確定比絕望更可怕,就待屠夫落刀那一刻,一切的恐懼都止息了!是的,我的躁動與敏感總是在家暴中空期,揭竿起義地流竄著。

  我的眼睛總是習慣往上吊個25度角,努力觀察陌生成人世界的風吹草動,呼吸著那頭頂上的空氣中,一點一滴累積無色無臭的暴力氣息,我將自己還原成非洲草原的無辜羚羊,在一片闃靜且危機四伏的原野中,分秒地與自己的生存拔河著。當生存的肉搏戰廝殺開來,那獅子眼前晚餐樣貌的羚羊並不能多想,它只能逃,激起所有腎上腺素,死命地往敵人的反方向極力逃竄,這就是我,等待著所有躁動與敏感釋放的那一刻,我將自己全然地交付在沒有思考的行動之中,就像那隻只為存活的羚羊。

  父親暴力發生時,我必須在一秒鐘的時間,黑白分明地採取生存立場,「父親是殘忍的施暴者,我們則是任人宰割的受暴者」我的腦筋裡閃過這個字樣後,到此為止,大腦所有的思想感覺區域已然全部關閉停擺,最後只剩下行動反射,只有行動能讓我感到生命虛無中僅存的力道,或者成為我所有存在的証明,行動!讓我像隻鐵青著臉的鬥牛,只要盯著那塊激怒我的紅布,死命地用犄角攻擊,這就可以讓我將虛無填滿、麻痺,甚至是忘掉自身的恐懼。

  在暴力發生的當下,我蓄意地讓自己毫無意識地掉入行動主義之中,我尖叫、嘶吼、哭泣、抽慉、哀號、求救、逃跑…我自導自演著家暴下孩子被迫演出的樣板戲,我讓自己很忙、非常忙,忙到沒有力氣去思考眼前這一切究竟是發生什麼事?我躲過殘酷地去思索最親的家人卻是屠宰以對?我逃避去面對自己最危脆的信任早已崩盤!

  及至成年,我選擇了稱職的工作—公關,我是行動主義者,恰如其分地在分秒必爭的危機處理之中,以最快的速度,將問題擺平,把危險人物去掉,也消弭所有人的疑惑,以及讓結局是完滿地讓大家鬆口氣,然後是哄弄、催化著人們的健忘,在職場上我展現自己最擅長的機動與行動能力,就連我的人際或親蜜關係亦然。

  事實上,我已經無法分辨暴力與暴力以外的生活,我是千篇一率地應對著,在不見異物的領空上,我在體內空轉著所有的敏感、躁動,但一有敵機朝著領空接近,我立即啟動所有的防禦系動—滅絕!寧願錯殺也不願漏一,於是,我的外顯行為就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地拼了命,不過是無知親戚對我母親幾句冷嘲熱諷,我就可以把握最難堪的時刻,棉裡藏針地先開對方所有的家醜底細,一次全掀開來,我要讓對方閉嘴,永遠地在我面前消音!一次不愉快的歐洲之旅,我會採取行動將導遊、旅行社全逼到無力反彈的牆角,永久歇業!一場十多人食物中毒的公司聚餐,非得訴諸公全力把餐廳查封、停止營業,雙方對簿公堂到歇業…

  在最私密的感情生活,我也是絕對的行動主義者,每每在一段情感的開始蘊釀,我難忍自己分秒的敏感與躁動,我不讓自己有感受的片刻,因為我害怕自己會輸在自己的恐懼裡,甚至就此陷入那種被傷害、遺棄的絕望恐懼裡,於是,我總是先發制人地採取行動,而這些行動絕大多數是我自己先絕塵而去,帶著極深的自我傷害與痛苦,弔詭的是,行動讓我逃避生命存在的虛無,以及被拋棄的恐懼,但是行動之後的結局,卻是一次又一次地強化著我的受害者情結—我是不被愛的,我是註定被遺棄的!

  進入內在工作之後,為了對治自己的敏感與躁動,我似乎又進入另一階層的行動主義,為了不讓自己如此容易地起瞋心,我只能關閉所有的知覺,就像吃了治療過敏的抗組織氨,過敏症狀的確沒了,但人也陷入極度昏沉與麻木之中。即便還有些微的忿怒流進意識,這時我得盡全力地壓抑住所有即將爆炸的情緒,我忍著,掐著自己的呼吸,不能生氣,不能生氣,我用抑制力將這些怒氣強壓回去,就像對著一只剛出爐的熱氣沖天大熱包子,劈頭蓋臉地用整個手掌給壓扁,昂首的熱氣消散了,最後僅剩乾扁的一只爛包子。

  為了抑制自己的瞋心,我的行動主義再次把自己推向另一個極端,一個貌似和善、自持,滿臉笑嘻嘻地像攤軟化了的奶油,但我的瞋心真的止息了嗎?我只敢在黑夜裡偷偷地問著自己。

  一日在鄭振煌老師的「西藏度亡經」課程中,老師提到學佛不是為了要放棄貪、瞋、癡、慢、疑,而是要我們「清淨地」貪、瞋、癡、慢、疑,例如:阿彌佗佛非常清淨慈悲地貪,因為祂發願要將全部眾生超度。於是,貪、瞋、癡、慢、疑可以經由轉化的力量,由五毒變成五智:
貪 轉化為 妙觀察
瞋 轉化為 大圓鏡智
癡 轉化為 法界體性
慢 轉化為 平等性
疑 轉化為 成所作

  人間所有實相並非二元對立,貪並非對立著不貪,而瞋也不是不嗔的反向,因為萬有體性都是一體(holistic)且一致(consistant)的,所以五毒都可以成為五智的助緣,是一種積極可行的轉化位能。

  修行者可以利用尋、伺、念,對治貪、瞋、癡,就像我是個瞋心極易躁動、敏感之人,若進入修行之中,可以將這份敏感轉為覺察,而躁動則成為一份究竟智慧的精進。於此,我不必背負著一種瞋心的罪障,反而是大圓鏡智與空性證悟的轉化力量,以及歸向東方不動佛的的佛性。

  我讓自己成為自己,我是瞋心極重的人,有著敏感與躁動,而這些正是我的生命動能,我不再抗拒、壓抑甚至矯揉造作我的本有心性,讓自己敞開在一切所是之前,觀看著所有憤怒的生起、走向與止息,僅僅是覺知著這一切,就讓我從體驗人生實相中,找到與眾生生命相通的基礎地,我是眾生,而眾生如我,最終能在清靜本性之中,回歸到本有心性的清靜與自在。

  在內在工作裡,我坦誠不諱地面對家庭暴力在我身上鑿下的坑坑洞洞,以及我無止盡地用無意識的行動,企圖填滿坑洞的造作行為,我溫柔、清淨地看著這一切的心理機制,這一切的書寫與敞開,不是為了責難任何施暴者,或者是自己對應的不當施力,我只是讓這一切曾有的過往,再次導引我走向曾經被我忽略或者故意隱藏的生命之旅,尤其那一段不願思考、感受的歲月,於此,所有的生命意義已然跳出。
隱人 2009-06-30 09:51:36

敬佩您的坦然,努力的勇氣。思維的細膩,文筆的流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