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3-17 13:10:30京都子

我們很窮


  德國外子知道我的大腦無法存取任何數字,每次他跟我報告這個月的薪水有多少(德國薪資因為得扣除萬萬稅︰失業保險、建設東德稅、健康保險…,再加上他的派駐在外的各種津貼,所以經常有些微的變動),或者我們的總資產現在有多少,反正一串數字在加上台幣歐元之間的換算攪和,我簡直像被他丟進果汁機裡頭一般,混合著所有數字打一杯濃稠的不知名飲料,於是,我大概只能左耳聽右耳馬上出地把這混合物倒出。我一臉的茫然,常惹得先生有些怨嘆,他如此精通數字的人,怎麼會找一個與數字無緣的太太呢?

後來,他改變策略,開始用我的形容詞模糊法,來替代他的精準數字,不過他可能還不太能確實掌握文字的刻度,常常語出驚人地把我嚇出一身冷汗來!昨天在上海那一頭的外子憂心地說著:「你知道嗎,現在我們很窮!」哇!老天!我背脊一陣冰涼,尤其我對家庭的經濟目前是毫無貢獻的狀態,這一聽可讓我的肚圍反射性地緊縮一下,既然不能開源,那就只好節流了!我的確是這麼務實地想著。不過我也心知肚明,一直以來先生都對我毫無變現能力的書寫,頗有微詞,他總是冷潮熱諷地要我想想是否能成為J.K.羅琳一樣,否則就看破封筆別寫了,看是不是去找個工作比較有可能現金流動,有時他也會暗示一下我的所得稅是他的十萬分之一耶,這可是鐵的證據。也一陣子,我幾乎是躲藏著寫東西,就怕被他瞧見了,又不免一番生涯規劃的提醒,我都已經不太肯定自己的胡言亂語了,真怕先生哪句誠實的話,會變成壓垮我的最後一根稻草。

其實,我個人是安然於這樣毫無變現能力的書寫方式,認為是內在工作的點滴紀實,只是落到現實人際相處中,真的難免被人秤斤論兩地價值清算,尤其是另一半的精準算計與貼身觀察,外子大概覺得我這樣的書寫其實與發呆打哈欠、逛街血拼或無聊摳腳指甲沒啥兩樣,他常學縱橫情海裡的經典對白:「Show Me the Money!」這真是把我困窘極了,我像是那個一絲不掛的國王,更糟糕的是我還寡人有疾哩,第一次震驚發現自己size還比別人短少了一吋!真糗!

常常就在外子公然的取笑當中,我伏流般地書寫著,心中也有許多逃避與隱諱,總以為不讓先生看見我的書寫,我就不會被提醒該務實變現這檔事,但我實在對自己太不誠實了!我與他之間對於書寫的觀念歧異,其實就是個漲滿的大膿包,貼個繃帶不過是自欺罷了!

終於,有次我跟他很坦然地談談,關於我毫無變現價值的書寫,我個人很感激他對於家庭的全力付出,尤其是經濟上的單方面奧援,同樣的,我對於家庭的照料,是我身心靈的全部所有,這是數量之外的另一種向度,也希望他能用心體會。誠實書寫的變現能力,並非我的預設,因為若真要評量書寫的價值,我會放在最終無限的體驗與融化,所以我根本不會以眼見的價值去評量,當然,我若能得到書寫的快樂,很重要的是外子的經濟奧援,讓我隱身在全職媽媽的角色底下,在不被視為社會寄生蟲的小空間裡,很私密地進行著敞開自己的工作,這一點我是一直以來都非常清楚且感恩的,為此,我以個人的身分,非常感激他,但也請他徹底了解,我的書寫個案是無法等同於暢銷作家或潦倒封筆的兩個極端,因此我是超出已度量衡的篩選之外,若能理解,也就能停止對於變現能力的幻想。況且,我自認對於物質是屬於低度需求的,因為我清楚自己願意與社會以物易物的項目與程度,我不會為了一件新衣,去翻譯一本價碼高卻無意義的書,更不會為了一份被人簇擁的虛榮,就得媚俗地寫一些流行觀察,這與外子言明,他寧願我去坐頭等艙然後用力賺錢的邏輯,是截然不同的。與先生溝通完之後,他總是未置可否地點點頭,沒有歧異的討論,更只有我個人的自我表述,我猜,這是他最高招的談判技巧吧!

於是,外子依然故我地半開玩笑地「恐嚇」我:「你知道嗎,現在我們很窮!」,而昨天的越洋電話那一頭,他依然重施故計地耍弄著我的現實愧疚,只不過他不明白的是,就在同一天我讀懂指導教授自上海傳給我的一篇文章「平靜的銳利」(刘方炜),也以此找到了某個書寫落腳的位置。作者在文章中,陳述閱讀一位在北京國際關係學院任職的朋友郭小聰,所出的新書「說什麼,怎麼說」,了解到一位文字工作者,如何能在物質喧囂與流俗擠壓中,以平靜的目光注視一切,然後刀鋒銳力地以文字展現,「他的內心已完整強大,任何惡運,任何災難,任何人都毀滅不了他,甚至包括他自己也毀滅不了他」。

我兩手一攤故作賴皮地輕鬆說著:「要錢沒錢,要人沒人,只有追求平靜的銳利,如此而已」外子赫然發現何謂勇者無懼,大笑一聲,訕訕地說自己要滾回床上睡覺了。而掛下電話的我,卻是勇猛精進正要開始,我知道平靜的銳利這條路,很長很遠,有時可能瞻之在前,也可能忽焉在後,而唯有將自己融入於其中,了當地變成那平靜的銳利,那份追尋才有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