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1-16 12:52:55京都子

我討厭標會

〔我討厭標會!〕我總是這樣乾脆又讓人摸不著頭緒地回答週遭要起會的親朋好友,我對標會的深惡痛絕並非因為自己有獨到的理財手法,或者源自被倒會的切膚之痛,這種對標會的嫌惡發展自一種恐懼,一份從有記憶以來就怕失去母親的恐懼當中。

民國五、六十年代,民間互助會即俗稱標會的借貸機制,的確幫助無數小康家庭起樓厝,或者度過食指繁浩的窘困階段,當然我家也不例外,尤其當時唯一可以遮風避雨卻被稱為違章建築的家,在面臨馬路拓寬拆遷,但是新家卻因為父母湊不出錢而蓋蓋停停,眼看全家老小就得露宿街頭,母親只有開始起會,並做起〔會頭〕的工作,讓全家大曉得以安頓下來。只時當時年約五六歲的我,最害怕的就是每個月標會的這個時候,從下午開始家裡陸續是〔會腳〕打電話來告知母親要標會的底價,這時母親自顧不暇當然就沒時間照顧我這隻敏感又容易受傷的小鹿,這一天經常是飯菜精簡地自己一個人在餐桌上磨蹭,母親沒時間進食,而我則是無人照料地自己撿著飯碗的米粒,一粒一粒地從中餐吃到飯菜盡涼的晚餐,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看著大人們用極爛卻樸實的演技,演出老掉牙的諜對諜,一到傍晚親自前來標會的鄰居們個個神經兮兮地撕了日曆上的一角,閃躲到一個陰暗角落,像電影中諜報人員般神情慌張四目張望地寫下底標的金額,迅速揉成一團後,投入母親準備好的茶碗中,接下來就是得標底價的揭曉時間,眾人圍站在茶几前,彷彿玩檢骰子般地等待謎底揭曉,母親小心翼翼地將一團團揉爛了的紙張攤開,大聲唱名與底價,此時嗟嘆聲光明正大地此起彼落,搞得得標的暗自慶幸聲顯得有些猥瑣。

眾人做鳥獸散之後,時已近七八點了,母親催促我自己上床睡覺,關上吱吱嘎響的房門,就四處收會錢去了,這時就是我最驚恐的時候了,我靜靜躺在小床上,眼睛四處搜尋正在天花板上吱吱作響的壁虎,或是豎起耳朵蒐集週遭的各種聲響:遠方火車進站的嗚嗚聲、腳踏車緩慢且筋骨鬆散的嘎嘎聲、鄰居打罵小孩的嘶裂哀嚎聲,或是自己驚惶害怕的蹦蹦心跳聲,反正只要是睡覺以外的事,我無不奮力嘗試,以分散想念或者擔心母親的念頭,我總是一再告訴自己:〔不害怕!不害怕!媽媽很快就回來了〕,誰知越是抵抗掛念母親的念頭,自己就愈發希望母親快回到身邊,誰知這一惡性循環下來,就把自己搞得真的像被母親遺忘在路邊哭號的孩子,一開始是無聲啜泣,逼得眼淚成為唯一的發洩,竟把棉被給哭得濕濕黏黏的,讓人沾到脖子上更加落井下石的悽慘,最後連被窩也不想呆了,爬到鐵窗邊等待母親回來,那怕可以在窗戶旁早那個一分鐘見到歸來的母親,對於如同處於世界末日的我,都是一種莫大的安慰。屁股坐在鐵窗那堅硬冷冽的鐵條上,我開始喑喑地哭出聲音來,〔媽媽!媽媽!〕傻傻地以為媽媽會聽到我的呼喊而快點回來,誰知這樣淒厲的喊叫,只引來更多野狗毫無同情心的狂嘯,我簡直急哭了,愈發需要母親溫暖安全的懷抱。夜已近深夜一兩點時,我已經是哭到累得無以為繼,只剩慣性地哽咽抽蓄著,或時而像小獸的哀鳴,有時打個小盹休息一下,又猛然一醒不知身在何處地發個呆,才會意過來繼續所有的如哭旦的戲碼。終於母親自街角的那個水銀燈下出現了,神情疲憊卻仍小心翼翼地將懷中的會錢抱得更緊,我那飽受瞌睡蟲打壓又被眼淚鹽洗的一雙眼睛,彷彿看到天使身旁的那環乳白色光芒,那管兩隻雙腿早已麻到像千萬支針筒猛刺其中,我還是一跛一跛地衝到大門前,把剛打開門的母親撞得向後踉蹌幾步,媽媽蹲下來摸摸我那臉頰上風乾的淚痕,她把我摟得更緊了,而母親的懷抱彷彿有子宮的神奇催眠魔力,我一下子就甜美鬆弛地沉沉睡去。

我討厭又害怕每個月收會錢的那一天,因為失去母親的恐懼會再度上演,這種小獸驚嚇的可憐情況一直維持到我小學畢業後,家中經濟情況好轉,母親不再做會頭為止,只是這種對標會的遷怒行為一直延續到今天,所以下次如果你聽到我說:〔我討厭標會!〕,那麼請試著了解一個小小孩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