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著一位孤單的老人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漸漸老去、殞落，我的心就有股隱隱的痛…

　　1989年6月30日是我第一次坐飛機，帶著十八歲少女的好奇與些許不安，我飛向有世界公園美稱的歐洲。

　　二十二天走馬看花的行程中我們幾乎走遍了中歐國家，當然在其他團員眼中所謂有〔年輕本錢〕的我，自然少不了一些大小火花的異國觸電。在莫札特的故鄉裡，那位有著〔墨利斯的情人〕般面孔的年輕侍者，殷勤邀約午後一杯漂浮著鮮奶油泡沫的維也納咖啡﹔巴黎深夜紅磨坊的香檳美酒與聲色燈光刺激下，那位浪漫多情的白西裝男子，在遙遠的那一桌向我敬上酒不醉人人自醉的一杯，曲終後並以紅色法拉利跑車像獵豹般追逐著我們回旅館的遊覽車﹔香榭里舍大道上在如織燈火的那頭對我飛吻高喊Angel的金髮男子﹔浪漫威尼斯的渡口，那位出奇害羞的義大利男孩，將臉埋在粉紅色報紙底下，不時偷窺低聲唱著歌的我，待我察覺後大膽走到他面前時，他再次抬頭想再偷窺，卻被我逮個正著時那張像太陽底下飽實的櫻桃蘿蔔的粉色嫩臉。當時年輕的我急欲呼吸自由的空氣，揮霍一下在台灣那團只能藏在衣櫥裡發皺的青春，享受一下原始直接的美麗讚賞。

　　就在我們一行到義大利南方著名的卡布里島，準備參觀有神秘藍色之稱的藍洞，我們搭著一艘大船快速地在海洋奔馳跳躍著，我繞著桅竿轉圈圈，快樂地唱起了〔卡布里島〕：那令人留連的卡布里呀，島上的景色多美…，我越唱越快樂，繼續像坐旋轉木馬般地單手抓住桅竿轉呀轉地，這時我幾乎只沉浸在激情的浪濤聲與我快樂無憂的歌聲當中，突然一陣機械般不連續的音律傳進我耳朵中，像是機器人發出破碎的怪聲，又像是大小螺絲脫離門戶後的殘破機械噪音，而且聲音越來越近，旋轉中的我停了下來，還有一點暈眩的感覺，待定神一看是一位年近七八十的外國老伯伯，戴著深度的厚片大眼鏡，一頭銀灰的白髮，臉上盡是如指紋螺旋般的深深皺紋，他定定地站在我面前，規律性顫抖著的雙手握著一只古董單眼相機，而令人訝異與不由自主露出無禮皺眉的是那張緩緩吐出：〔我可以為你照張相嗎？〕的雙唇，第一次我實在無法聽清楚他究竟說了些甚麼，而他大概也習慣別人直接魯莽的疑惑，立刻吃力而且一個字一個字地用英文說：〔你的笑容像一朵玫瑰花，我可以為你照張相嗎？〕，我心不在焉地點點頭，目光卻是集中在他耳朵後面的奇怪機器，以及他嘴巴不諧調的一張一合，這時我才想到原來他是個耳聾人士，難怪他的話語聽起來像收訊不良的通話，這時他也大概猜到我的曲折猜測過程，耐心地等我回過神，溫柔地問我一遍：〔好了嗎？可以拍照了嗎？〕，我尷尬地抓住桅竿，努力試圖笑得像一朵如他所說的玫瑰花，但我的腦中卻浮現菜市場裡那朵粗俗紅艷的塑膠玫瑰花，僵硬、虛假而且毫無美感，而且更沒有清晨露珠滴在花瓣上，那種如絲綢般解人的溫柔。

　　他拍完照後跟我禮貌地說聲謝謝，就安靜地走回他的團員中，我發現他們都是年約七八十的外國老公公老婆婆，如實靜靜地安分坐在座位上，遠眺著閃耀金光的廣闊海洋。這時我那些團員們開始騷動地揶揄我，連七八十歲的老公公都勾引上了，真是太厲害了，想起沿途的青春美少年，在與眼前風燭殘年且話語不清的老公公相比，我竟然有一點點嫌惡。

　　兩天後，我們行程走到龐貝古城，那個被詛咒的逸樂城市，一夜間淹沒在火山爆發中，頃刻間終止了人類縱欲的激情，卻也諷刺地將這腐敗墮落的一刻如實封凍起來，展現在正以不同形式沉迷歡樂的現代人的面前。我們參觀所謂的做愛房，與各式精巧的遊戲花園，看到熟睡中悄逝的人們，以及臨死前驚惶失措的臉孔，心想著佛陀所說的成住壞空，就是如此一瞬間吧。蒼茫回到現實，我們一行準備離開龐貝，突然一陣機械般的破碎聲傳來：〔芭芭拉！〕，我看到那個在卡布里島船上遇見的老人竟像個頑皮小孩般，脫離了自己的隊伍，他向我跑來高興地握住我的手，他激動又高興地說：〔好高興，又跟你見面了呀，我的玫瑰花〕，一時之間我有點錯愕，望著我那群嬉笑的團員，我僵硬地應對著他的天真與興奮，我大概用英文講了一些如：〔God Bless You!〕等祝福之類的話，就匆忙與他道別了。轉過身後，我並沒有想太多，我只想逃離那個我情緒無法對應的現場。

　　回到台灣後，我總會在白天人際間傷痕累累後，於夜深人靜中突然想到這位不知名的老人，他用最真誠的心欣賞著眼中的那朵卡布里島玫瑰，卻不知道這朵玫瑰竟如同那座墮落的龐貝古城，耽溺人間最墮落腐敗的色相，以及如夢幻泡影般的感官知覺。而在駛往卡布里島的船上，他心裡種下的那朵玫瑰，其實在1989年夏天就埋葬在龐貝，虛假與不真實的美，就這樣永遠地保留下來，一再提醒著玫瑰的無知與驕傲，也不斷提醒自己無法彌補的錯誤。

　　想著一位孤單的老人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漸漸老去、殞落，我的心就有股隱隱的痛，痛永遠見不到這位不知名的老人，無法脫下所有虛偽，真實地說聲：〔謝謝您〕。而老人、玫瑰、卡布里島與龐貝，只能一再重演人間耽溺虛浮色相的沉淪悲劇，永遠無法改寫成一齣清純剔透如天使眼淚般的劇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