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5-19 13:35:04京都子

愛人的品質(上篇)

愛人的品質

 請注意!這裡的「愛人」是一個動詞與受詞的複合,意指愛一個人的行動完成,所以強調「愛」本身這個動詞。至於另一個由形容詞與名辭複合而成的「愛人」,泛稱親愛的人,我們不在這裡進行討論。

  究竟「愛人」有沒有不同的品質?這個問題的初始,其實是與一位朋友S的對話所引發的。

我提到一個有趣的發現,最近一位久未聯絡,關係也很疏遠的朋友突然打電話來(請參閱「安慰」一文),對她「你看起來很健康呀,怎麼會生病?」「你那麼有才華,怎麼會罹患絕症?」諸如此類讓我不知如何回應的安慰,說實在的,我在電話中感謝她的關心,不過我還是坦承地說了:「真的謝謝你!但是這樣的關心並不受用,我希望我們都能在這個病痛的關卡中,一起學習面對無常」當時油然而生的是一股同體大悲,對於眾生面對死亡時的恐懼與逃避,我感受到的是一種微微的刺痛。

我將這樣的自我覺察,分享給S,但,她直接的反應是:「你病了!所以你把自己關起來,不讓別人關心你!」S的口氣很堅決肯定,又帶著慣有的指責。剎時,我突然在心裡笑了,是因為我腦際裡突然閃過「究竟愛人有沒有不同的品質?」這個問題。

我稚子般澄明地問我自己,就像問一千萬個「為什麼?」一樣,是帶著全然的好奇,問題本身是否有絕對的答案,似乎已經不是重點,因為我已經享受提出問題的童真樂趣,以及思考過程中的專注與放空。沒有什麼事比“面對”一個疑問,更能讓人拋開先前的自我概念與框架,甚至對於另外一個新的制約生起,也有一定的延遲效果,換言之,當人面對一個質疑,如果能夠安住在這上面,那過去的念頭已然死去,而新的念頭尚未興起的這個間隙,就是一種空靈的至福。很多時候,我們並不需要急著找一個答案,來填滿這個問題的,因為這不是克漏字測驗,有一個蘿蔔一個坑的絕對,它很可能是個開放式問題Open Question,你要做的僅僅是無止盡的讓這個疑問掛在虛空中,隨時提醒自己,在每一個當下都用「空前絕後」的態度,去思考問題,但就僅僅是思考,然後放掉,因為所有思考都是獨立事件,只在那一當下,浮現意義。

究竟「愛人」有沒有不同的品質?這個問題像個活細胞,立即繁殖增生,等比級數地繁衍更多的問題…

「如果你對別人的關愛,被對方無由來地拒絕了,你會不會因此而生氣?」
「如果會,那是否代表自己的關愛是有“高度”的?」

「在給予關愛時,有無可能安住於當下?就是不管之前跟這個人的因緣,或者計算未來的回饋?」
「如果不能,那是否代表自己的愛是有“算計”的?」

「愛一個人,能否就僅僅是發自內心的想愛?」
「如果僅僅是囿於社會的期待,或者關係的既定模式?如果我們去關愛一個朋友,就只是我們為了合乎社會對於一個身為“朋友”的期待,所以打電話問候、哈拉;為了滿足自己成為“好人”的心理期待,所以我們在朋友生病時慰問探視,不管是內在或外在制約下我們去行使一些標準化的愛人動作,那是否代表這樣的愛是有“框架”的?」

「愛一個人,我們有無可能尊重對方在人間的生存姿態,而不硬性強迫對方矯正到自己認為對他最好的位置?」
「如果以愛為名,卻行使剷除異己之實,也就是當對方拒絕自己的好意或建議時,我會勃然大怒地認為他無藥可救,那是否意味這樣的愛是有“暴力”的?」

「愛一個人,是否要在了解一個人之後才有可能?」
「如果愛一個人,是在戴上自己“心眼”將對方看個夠,然後在心中狹小的鴿洞裡,把對方投在某一個標籤的洞裡,那是否意味著這樣的愛是有“偏見”的?」

「愛一個人,是否也包括分享那個人的喜悅與成功?而不僅僅是失意落魄時的憐憫?」
「如果憐憫一個人很容易,但真心誠意分享他人的成功,卻有著心裡發酸困難度,那這樣的愛是否有著“示威”的成分?」

「愛一個人,是否能如時間般的恆常、無染?」
「如果愛一個人,僅僅是一時的興起,或者沾染過去、現在與未來輪迴流轉的業力,那是否意味這樣的愛是有“保存期限”的?」

「愛一個人,能否同理對方的苦楚?」
「那樣的同理是否只是自己恐懼心理的投射?或者真是一種無緣大慈、同體大悲呢?如果僅是自己無明心識的投射,那是否意味這樣的愛是一種“依附”?」

「愛一個人,究竟能否在免於恐懼的自由中升起?」
「如果愛一個人,僅僅是一種“預防”自己所不願意見到或抗拒的情況發生,愛人的動作不過是個“防範措施”,就像是因為怕被孤立,所以才去愛人,那是否意味這樣的愛是一種“恐怖平衡”?」


我檢視著自己過往愛人的舉止,試圖去分析有無品質差異的存在?

我承認。
我的愛是有“高度”的。
當我關愛一個人的時候,我是處於這樣的先驗假設—我很好而他很糟、我是幸運的而他是不幸的、我是美麗而他是醜陋的、我是健康而他是生病的、我是聰明而他是愚笨的、我是富貴而他是貧賤的、我是已婚而他是未婚、我有子嗣而他沒有、我有工作而他失業、我是虔誠而他是迷失的、我是開悟而他是無明的…我的愛是一道水流,往往是水往低處流去,我的愛人動力是一種「位能」,僅在人、我差別時,才有流動的可能。
因為高度,我的愛成為一種施捨,如果被拒絕,就像低窪處淤塞,卻無法控制上游的水量,持續奔流,最後唯有破堤泛流,毀橋滅屋。這種施捨的愛,最怕被對方拒絕了,那簡直是不可思議,不僅讓施捨者完全佔不到上風,而且還有被羞辱的信心危機,由此,破壞性情緒就會產生在“拒絕”的這個結點,「什麼東西嘛!我是可憐你耶!」「拜託!手腳殘廢還裝什麼高姿態!我是日行一善耶!」「豬果然是笨死的,拒絕我的好意,就是會有悽慘的下場」「拜託!都老處女人了,還裝什麼姿態,我是同情你才幫你推銷出清耶!」「那麼窮還敢吃頓大餐喔!」「我是安慰你耶,你還裝什麼堅強,難怪會得絕症!」「你喔!一定是上輩子做了什麼壞事,才會這輩子頑愚貧賤」施捨者愛面對被拒絕的信心危機時,最常的反應就像洪水氾濫,任何的敘情反應都可能出現,到最後還可能是人身攻擊,或者鐵口直斷對方的因緣果報。
記得,曾經一位久婚未孕的朋友,在我好意地提供生子妙方時,表現出一種傲慢,那時我非常的生氣,心想:「都是一顆無子西瓜了,你還跩什麼呀?!」為了繼續維持我的高度,我將自己變成輪迴判官,「她一定造了什麼孽,今天才會這樣」。
對於自己有“高度”的愛,於今,我願意發心懺悔!

我承認。
我的愛是有“算計”的。
當我要愛一個人之前,我會先盤點一下,這個人過去有哪些對我好的部份,捏捏份量、惦惦斤兩,接著揣想,這個人未來對我有哪些利益,風險評估、推敲算計,這樣的愛,已經簡化成一道道算術問題,加、減、乘、除、卡方、開根號…,計算結果永遠是正、負評比,但就是不會有「絕對值」的可能,只要數值小於或等於零,馬上退場不理。我是個愛的商人,只在有利可圖時逢低買進,再高價出清,買賣雙方銀貨兩訖,只限當面點交,絕無偷斤減兩的懷疑。
曾經,我是這樣算計一個不怎麼有出息的朋友,他人懶又沒學歷,整天空想嘆息,即便說話跟我還算投契,三不五時也有些不切實際的好意,或者偶而莫名奇妙的崇拜阿諛,但,我看看他未來頂多還是個端盤子的小弟,趁早拍拍屁股離去,說聲保重努力,只是還是不時地想知道他到現在真的一點都沒有出息,來證明自己的評估犀利。
對於自己有“計算”的愛,於此,我願意發心懺悔!

我承認。
我的愛是有“框架”的。
我去愛,往往只是為了符合社會的期待,滿足自己成為好人的虛榮:朋友有病,就該訪視慰問,儘管自己怕死得要命,安慰的話說得言不及義;朋友有難,趕忙兩肋插刀,打腫臉充胖子,心理嘀咕半天,也還是要出錢出力;儘管家庭暴力變本加厲,但老人家說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心裡不爽想找人幹掉老爸出氣,但還是得和顏悅色,鞠躬哈揖,繼續助長他的惡勢力;就算男友再如何擺爛、踰矩,把我當成傭人、挑夫呼來喚去,偶而還冷嘲熱諷外加言語暴力,但,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就算Time to say good-bye!我還是得通通罪過一肩挑起,情債一人埋單,還要直說對不起,雖然也搞不清,自己究竟錯在哪裡?我的愛是有框架的,我只是鄉愿地順從多數人的規矩,行使無數個社會身分的標準愛人之舉,毫無個人創意,也不見愛的活潑氣息。
年少時,一位女朋友被人將了一局,有女同事在情人節時,偷偷摸摸送了一把花給女朋友的夢中情人,雖然女朋友跟夢中情人的戀情,根本還只是她單方面的所有權聲明,任誰都有追求她夢中情人的權利,儘管自己也認為,送送花來場公平競爭也沒什麼了不起,難道我女朋友會比對方來得遜色?但大夥同仇敵愾、義憤填膺,所謂姐妹情誼就要一鼻孔出氣,所以我在辦公室故作姿態,就是要嗆聲給那個情敵聽,誰敢染指女朋友的夢中情人,就是全民公敵;再來我變成福爾摩斯偵探,專門負責包打聽,按圖索驥,打電話給哪束花的鮮花店,嚴刑拷打,就是樣問出送花人的芳名;既然嚴刑逼供未明,乾脆來個莫須有的罪名,亡斧意鄰直指那人姓名;最後不了了之,結束一場鬧劇。那年,自己的國安特務罪行,儘管不是自己所願施行,但,姐妹淘一場,不是就該起鬨維持正義,如果不這樣,人家還會質疑我不夠義氣,於是半推半就,完成愛朋友的義舉,到現在我依然滿頭霧水不知所以,對自己的愚蠢罪行,羞愧不已,而女朋友依然驕縱傻氣,至今在愛裡依然需索不已,我真的不知道,這樣的姐妹淘之愛,究竟有什麼道理?

對於自己有“框架”的愛,當下,我願意發心懺悔!

我承認。我的愛是有“暴力”的。
就像許多父母,不自知地加諸孩子身上愛的暴力,小孩明明是根蔥,你卻硬是把他擠弄成一顆蒜,管他喜不喜歡或能不能,父母親明明連一句「How are you?」都掰不出來,卻要自己三歲的小孩擠在美語補習班的狹小座位裡,為著英語檢定喪失童年遊戲樂趣,只因為我愛你,高喊孩子我要你比我強的口號一句,爸媽再如何做牛做馬,就是要揠苗助長推你上去,萬一孩子不從,我就要哭天喊地打死你,直到孩子跪地求饒,繼續揹著書包補習去!才藝班、選科系、選老公挑老婆通通聽父母一句,因為天下父母心,我的愛都是為你,你要有不從,最後只能給雷劈。
我就是這樣長大的!記得自有記憶以來,做板金黑手我的父親總是以斯巴達教育聞名,為此甚至沾沾自喜,儘管小孩只是無意識地尿床,馬上從二樓樓梯,用腳踢下去,讓人跌得鼻青臉腫昏死過去;不小心打破一只碗,他就用皮鞭抽到沒了力氣;要錢繳學費,我們得下跪、簽張借據,因為他說讓我們快快認識現實世界的金錢遊戲;誰敢違逆,一巴掌呼過去,這要敎我們懂得仰人鼻息,看清究竟誰是當家拿主意;就為了貪小便宜,我就得厚著臉皮,走到菜市場的漁販前,祖宗八代地牽關聯,說怎麼都要人給個特惠,我爸還說這是訓練我的膽量交際;大學想唸台大,我老爸卻說社會系沒出息,還是唸唸大眾傳播適宜,為了學費我只有退一步嘆息;年過二十五,我爸忙要媒婆替我尋找如意郎君,人品不必考慮,有錢有車有房子可以,當然少不了百萬聘禮,否則打打算盤不如意,管我中不中意,有錢才是要緊。我就是在以愛之名下,被父親強加如此多的養成訓練,唯讀在婚姻上,我開始有了異議,為了嫁個老外,他揚言脫離父女關係,我笑笑說沒關係,反正我已經受夠了他的氣!我最痛恨這種帶有暴力的愛,但可悲的是,暴力早已潛移默化,吞噬我的光明人性,人生悲哀莫過如此,最想斬除的劣根性,卻是在自己體內,我能像蛇一樣,慢慢吃掉自己的尾巴、身體來自戕嗎?我最痛恨的,卻是我自己掙脫不掉的!
當大女兒Rebecca才兩歲時,在德國遊樂場的她,總是一副害羞、退縮,明明愛玩溜滑梯,但看著德國小朋友爭先恐後地爬上去,誰也不讓誰地你推我擠,看了Rebecca一臉驚恐不已,我不耐地要她快快爬上去,因為太陽已經下山,我們得快快回家去,誰知她竟小小聲回答:「等別人玩完,我再上去!」聽完,我馬上火急攻心,拜託!你媽可是過關斬將,一路踩著別人的頭爬上去,從來只有別人閃開逃命,我可是洋洋得意,滿街橫行,怎麼我的小孩一點都沒有競爭力?滿臉和平善意,對比我的逞兇鬥氣,低聲退讓,完全沒有我的所向無敵,我絕望地想著她的未來處境,難道要被競爭淘汰出局?不可以!不可以!因為Rebecca是我的成功延續,所以,母親的愛決定加持她爭氣,我一心急,大聲斥喝一句「少沒出息!」要她一馬當先爬上溜滑梯去,否則我就鐵砂掌一劈,看她還敢不敢窩囊氣!誰知她還是不爭氣,嚇得全身發抖,直說:「媽媽對不起!可是我真的只想等在這裡,讓別的小朋友玩得盡興,然後我再自己玩遊戲」最後,我氣得掉頭離去,留下她跟在後面,邊跑邊哭泣,讓北國冬日的黑夜,恐怖地追趕著她的身影,她一臉驚恐,完全不知自己究竟錯在哪裡?就在北風呼呼聲響裡,她在森林的黑裡哭得慘兮兮,一聲聲:「媽媽媽媽,你究竟在哪裡?」現在想來,我愧疚伏地,這才發現,自己早已遺傳父親的暴力,明明這是當初自己最痛恨的罪行,但,以愛之名,我竟然繼續複製暴力,戕害最愛的人卻不自醒。
對於自己有“暴力”的愛,此刻,我願意發心懺悔!

我承認。我的愛是有“偏見”的。
我總是在表面地行使了解他人的舉止之後,還沒轉身,就開始為那個人貼無數的標籤:愚蠢、白痴、可憐、可悲、癡情、乏味無趣…,說穿了,那些標籤不過是自我概念的投射而已,不過我卻得依恃它來決定是否愛眼前這個人。所謂,眼、耳、鼻、舌、身的感官作用,不過都是中性的,只負責將外在訊息接收進來,但最常出錯、扭曲的部份,就是我的意識,我在偏見的眼鏡下,將所有訊息都按照我的心識作用,任意曲解,然後依此做出反應,窮究其因,不過都是習性的無意識複製。
我曾經就在這樣對待一個朋友,我認為他“可憐”時,憐憫他,他“愚痴”時,用我所謂的開悟來啟發他,他“無趣”時,我善意地微笑分神去,他 “驕傲”時,我冷嘲熱諷要給他愛的教育。往往在一段談話中,我可以用我的主觀把他貶來貶去,然後再依此做出愛的舉止,現在想想,我只是一個人在暗爽玩著愛人的遊戲。
對於自己有“偏見”成分的愛,於今,我願發心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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