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5 15:00:00路痕

談詩中運用的時空跳接運鏡手法/路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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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李世雄

談詩中運用的時空跳接運鏡效果  /路痕

人類文明的進步,使得藝術表現的手法有了多樣多種的技巧,令人歎為觀止!比如電影中的剪接,為了轉換不同的場景,可以運用場景的同質性來連接兩段不相干的劇情,而且能讓觀眾一點都沒有違和感。

比如你看到男主角在河裡泛舟,鏡頭由天空帶到船上的男主角他正在看手機,然後再沉入水裡看到水裡有魚從船底游過,然後鏡頭又上升回到水面上,卻換成是女主角家裡的浴缸,女主角正在泡澡,手裡拿著手機正在和野外泛舟的男主角通話

這就是不同時空的銜接運鏡。

這樣的鏡頭畫面連貫可以不用切斷觀眾的視覺習慣,在不知不覺中就讓觀眾由一個情境連接到另一個情境之中,絲毫沒有更換場景視覺感受因而被中斷的違和感。

然而類似的手法其實自古就被運用在古詩之中,只是當我們在讀詩時,就像看電影的觀眾,沒有跳出主觀的視界從外部去研究過。如果用想像的視覺鏡頭來讀詩,是不是也有這種運鏡的技巧呢?我隨便抓幾首詩來看看:

唐朝賀知章的《回鄉偶書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在同樣的一條故鄉的道路上,現在是成年人在路上走著,然後鏡頭回顧到他年幼時也是同一條路的場景,只是那時是往反方向走著正要離鄉這裡的「這條路」(場景)就像前面提的例子「水的介面」一樣,是個連接的場景。再者主人翁離家時是少年青絲,回鄉時已兩鬢斑白,這時遇到了家鄉的兒童,兒童當然不認識這個老鄉,竟以為他是客人,還問他從哪裡來?上兩句和下兩句的關連詞變成了「兒童」。鏡頭可以用兒童共同的稚幼的臉來連接,由自己離鄉時的兒少的容顏變成當下遇到的兒少的容顏,很順理成章且不著痕迹地一氣喝成,把那種「今昔異時」和「主客異位」的時空和身份的「反差張力」,巧妙地串接在一起了。             

 再來看看大家耳熟能詳的一首詩,王維的《山居秋暝》:

空 山 新 雨 後,天 氣 晚 來 秋 。
明 月 松 間 照 ,清 泉 石 上 流 。
竹 喧 歸 浣 女 ,蓮 動 下 漁 舟 。
(
)

如果把詩句文字轉換成鏡頭,那就是首先鏡頭表現的是下過雨後的山景→然後飄下幾片落葉→隨著落葉落地看到照進松林的月光→月光在山溪的水波粼粼流經石頭上。然後鏡頭往上抬起看到因風而搖頭的竹林,竹林裡正好走來一個帶著一籃衣服要洗衣的少婦→少婦蹲下來浣衣→水面開始動盪,轉到因為漁舟下水而搖曳的蓮葉...至此我們都可以由字義的想像畫面串連起一幕幕變換轉移,但卻相關的不同場景。

再來看宋詞《生查子》裡的鏡頭,生查子的作者有一說是朱淑真,但也有說是歐陽修?且不管: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
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這裡我且引用網路隨手查到的評語說明:

明代徐士俊認爲,元曲中稱絕的作品,都是仿效此作而來,可見其對這首《生查子》的讚譽之高。此詞言語淺近,情調哀婉,用「去年元夜」與「今年元夜」兩幅元夜圖景,展現相同節日裏的不同情思,彷彿影視中的蒙太奇效果,將不同時空的場景貫穿起來,寫出一位女子悲慽的愛情故事。

這闕詞是運用同樣的場景(同樣的元宵燈會),來串連不同年女子的心情和感受,帶出了女子淪落孤單的情傷這裡的去年和今年的場景幾乎完全不變(熱鬧),變的是主角的孤單景況而已。也是運用了同樣的鏡頭和情緒的反差來表現詩句的張力。

李商隱也有一首膾灸人口的好詩,這首詩好在那裡?當我國中二年級時,我們的國文老師,也就是我們班的導師就介紹過了這首詩且要我們背誦。那就是《夜雨寄北》: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翦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因為是七言絕句,而且像是在遶口令,所以要背誦起來很容易,所以從那時念過,就不曾忘記。
但小時蒙蒙懂懂,人云亦云,也不知這首詩好在那裡?直到幾十年後某日,因故和人談起這首詩,又念了一遍,才驚覺它的(運鏡)厲害之處:

在談這首詩之前,我想先談談民初新月派後期詩人卞之琳(新月派最出名的詩人是徐志摩)的另一首詩《斷章》: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别人的夢。

《斷章》雖然只有四句淺白的句子,但卻完成了絕妙的詩鏡頭轉移的效果。因此它可說是卞之琳的代表作之一。

這首詩為什麼令人讚賞?那是因為它突破了傳統,同樣只用四個句子,就開濶了讀詩和意象的視野,那就好比畢卡索發明立體派畫風的創舉一樣,具有令人耳目一新的感受。

當你在讀這首短詩時,是否發現你的視角(鏡頭)不斷地變換跳躍自身所在位置?

首先是想像: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然後鏡頭轉換到另一個「在樓上從窗口看著站在橋上在看風景的你的視角」。然後卞之琳一下又跳脫,轉換到坐在窗子裡看()明月的人(千里共嬋娟),之後立刻又跳脫到另一個在夢中看到(想念)你的人的「心靈」視角!
才四個句子就讓讀詩的人的心靈跳躍了四次,分別成為四個客觀看著在不同位置的對象。這四句帶出的撼動感,無異是心靈層次的躍動和飛昇。

現在讓我們再回到前面提到的《夜雨寄北》。

當你再讀一次李商隱的這首千古絕句,是否也發現了同樣跳躍的「設計」而且早在《夜雨寄北》裡其實跳躍視角轉換已出現過?我不知道卞之琳是否因《夜雨寄北》而激發出《斷章》的靈感,或是汲取古人的特別設計為養份,但巧合的是「窗」也同樣在詩中出現。是不是詩人是讀了《夜雨寄北》消化再轉變成《斷章》?
但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詩人提供了我們全新的「詩視野」運鏡案例。我們且來欣賞一下《夜雨寄北》中的(心靈)視角轉換: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你問我什麼時候回鄉?我也不能確定,但此時是秋夜的巴山,雨水()正漲滿了池塘。
(
這是李商隱在異鄉的視角。)

何當共翦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什麼時候才能和你在故鄉宅院的西廂(古人以西廂為來客居住的地方)徹夜聊天?聊我此時在異鄉巴山看著夜雨想念故鄉和故人的情景。(古人要睡覺之前才會「剪燭」,為什麼不吹熄蠟燭要剪燭?因為用吹的會留下燒焦的餘燼。能夠一直到剪燭還待在一起?可見是能秉燭夜談的知己級好友。)
這兩句是不是把視角一下跳回到故鄉?然後又一下回到了異鄉的當下?只是四句話就神奇地讓讀者的心靈來往於不同時空的兩地?體會他鄉和故鄉之間的時空變異,在未來相見的事件中又回到臆測將會發生些什麼的此時此地?如此不但讓詩富饒了時空跳躍的趣味,更增添了鄉愁和不同氣候天象浪漫的距離感和張力。

國中時囫圇吞棗不解其意背誦的七言絕句竟然會在幾十年後偶然的咀嚼後,才細細領會它的妙處?當時真是填鴨教育不求甚解呀!

只是一首絕句真的就能帶領人的靈思「上窮碧落下黃泉」。這使我想起雨果的話:世界上最寛濶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寛的是天空,然而比天空更寛濶的卻是人的心靈。果真如佛教所說,一砂一世界,大千世界其實都在一顆芥籽之中?

我思故我在,上窮碧落下黃泉不算什麼,思想如如的神通實在是無遠弗屆啊!

我思故我在,其實你我的心早就已包含了整個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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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於野薑花詩季刊50期

2024-09-17 07:21:16

受教了
路痕兄早安
並中秋節快樂

版主回應
不敢當
只是分享小小的讀詩心得而已...
2024-09-18 08:19:54
純純男子漢 2024-09-15 22:19:25

原來古人已經懂得將蒙太奇的運鏡手法
應用在藝術創作上
真是深入淺出的說明
此篇很適合被拿來做教材呢!

版主回應
謝謝厚愛,這篇是發表在詩刊上的談詩文字
我一直秉持著推廣詩的立場寫文
如果愛詩的人有機會看到因而對詩有更多領悟
那便是最大的回報了
2024-09-16 08:29:14
(悄悄話) 2024-09-15 19:18: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