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痕/畫

你覺得五姐喜歡你，但你並沒有回應她。不是你不喜歡她，是你不能。

五姐並不是你的姐，那只是她的綽號。那時公司裡有七個女同事，號稱七仙女，當然那只是小團體的自我吹牛皮封號，七個人環肥燕瘦根本只是很普通吱吱喳喳的OL，也連漂亮仙女的邊都沒沾上。
其中五姐排第五，倒是出落得比較正些，如果加上打扮合宜跟得上流行的話。而且她身形苗條動人，頗有麻豆丰姿，吸睛獲得男同事青睞自是當然。
不過聽說五姐年紀輕輕就當過服飾店老闆娘，有過一段婚姻。後來因故和丈夫離了婚，兩個人打著官司爭唯一的小男孩，最後因為丈夫是國外科技新貴，能提供較好的教育環境，五姐忍痛放手讓孩子跟了父親出國，默默收下一筆和解的膽養費再度成為真正的單身貴族。

因為開過店做過生意，算是見過世面，所以五姐在同事圈八面玲瓏很有人緣，尤其男同事對她眉來眼去的倒是不少，偶爾被吃吃豆腐或虧一下，只要不過份她都落落大方不會計較。她說男人對妳有興趣是好事，代表妳還有行情。雖沒有花名在外，倒也不會得罪人，所以被幾個又送花又送巧克力追求的男同事照顧得格外令人眼紅，只是沒人知道她到底屬意那個帥哥或上司，也沒看她表態過。
「難道，妳心裡沒有喜歡的人嗎？不選一個當PARTNER嗎？」我這麼問過。
「有呀！傻瓜，但我要是選了，就沒行情了！」五姐神秘地對我笑著回答說。

當然對於其他的六個仙女來說，老是被男士們晾在一邊真是氣結，巴不得一腳把她踢走！可也因為她的人緣佳，七仙女或多或少也雨露均霑了不少，飲料炸雞點心星巴克咖啡天天都有免費的可吃，女孩子小心眼，誰會推掉這天上掉下來的福利？當然表面上還是五姐長五姐短地親切叫著。

「可以和我交往嗎？」追求的男同事有時會問。
「如果能分手又不會被分屍的話。」五姐答。
五姐就是這麼風趣且大方，不過嘴上雖沒拒絕，但卻沒見她私下和什麼男生拍拖。
五姐心裡到底中意哪個？沒人猜得透。

因為知道她離了婚，而且連孩子也被帶走了，和她同單位，所以你總會「順便」照顧她一下。
工作上她忙時幫她做點能做的，如果她要請假沒人代，你就幫她代班。知道她來不及吃早餐你會買雙份分給她。飲料水果零嘴，遇到她喜歡吃的，也會留給她。雖然都是一些不足掛齒的小事，但五姐都會投桃報李，在你沒想到的時候，回報你一些貼心的謝意。比方在數字或文字上你出了什麼紕漏，她默默地幫你修正；開水瓶快喝完時，她剛好要去飲水機會順便隨手幫你補滿；你打混溜班被抓到，她會幫你掩護或找理由開脫。

有一次聊天，五姐忽然對你說：「你有一種天賦，全世界的女人都無法抗拒。那就是溫柔。」

你聽了哈哈大笑，回答她說：「我怎麼都不知道？原來我長得不帥呀？謝謝五姐日行一善，可惜我已經結婚，不然五姐一定是排我的第一個！」

你以為這麼說，五姐一定很開心？但沒想到五姐聽了，立刻烏雲罩頂，臉色蒙上一朵陰霾。你忽然想起她的婚姻，只好趕快道歉：「我不是故意吃你豆腐的。對不起！」

沒想到不賠禮還好，一賠禮她反而掩面，直奔到洗手間去。幸好那時辦公室沒人。

有了那次經驗，你不太敢再跟她開玩笑。尤其是葷笑話一個字也不敢在她面前說。雖然事後她若無其事，但你一直在意著她心裡的感受。一個失婚又和孩子天各一方無法團聚的女人，想必心裡一定有很沉重的痛和思念？表面上面對那些臭男人的糾纏和調侃又要若無其事，下班後一個人孤零零地，生活多麼不簡單呀！想及此，你就為她心疼不已。所以就對她更加體貼和善。

大約是加班太多又太忙，有一回下班回家的路上不小心犂田，肩上的皮被刮去了一大片痛得哎哎叫。隔天又開始上班，醫生交代每天要換藥，因為你自己換也不好搞，中午休息時間，五姐就自告奮勇主動幫你換藥。五姐的沾優碘的棉花棒動作很輕柔，還一邊對你的傷口吹著氣說：不痛不痛，很快就好起來…。使你好像被寵在懷裡的嬰兒一般，整個人都輕飄飄地。你不禁感歎跟五姐說：「我家那個要是有你一半體貼就好了！」

五姐聽了笑著說：「我會的可不止這個，只是怕你無福承受。」

你聽了有些小鹿亂撞，心裡七上八下，心想：難道…五姐是在…挑逗我嗎？不過你還是回了她：「和你能天天見面，一起上班，我已經很福氣了！」

冬天是公司三天兩夜員工旅遊的日子，福委會做出了方案，一個是去阿里山上；一個是去東北海岸，分兩路遊覽車去玩。大家都興高采烈地討論要參加那一團。七仙女最後表決要上阿里山。唯獨五姐沒在報名表上簽名，也沒說什麼。

「妳想去那裡玩呢？」你問她。

她只是搖搖頭。

「那不是很可惜嗎？公司難得招待免費遊覽，放棄又沒現金可拿，不去白不去。」

「我怕冷，不想跟她們上山。」

「那妳可以去海邊走走呀，妳不是蘇澳人嗎？可以順道回家看看，我也選了東北海岸哩！」

「可是…可是。」

「別可是了，去啦去啦，我就幫你寫上！」

五姐就這樣半推半就成了七仙女的叛徒，不過她們可高興得很，總算拔掉了最明妍的一朵花，這回總算不必當五姐的陪襯了。

去東北海岸的多半是和你一樣來自中南部的子公司的同事，北部的人大都選擇難得一行的阿里山。因此同行的人熟識的不多，你和五姐既是同單位，一路上自然並位而座，遊景點時也順理成章相伴而行，一路氣氛融洽也沒有人會多話。第一晚落腳在宜蘭的溫泉旅館，正當你換好輕便衣服準備去泡湯時，五姐來敲了房門。

「今天是我生日，陪我去街上走走吧！」她說。

「真的呀！祝妳生日快樂。」

你想，反正回來再去泡湯也不遲，既是她生日，當然要為她慶生，便又換了外出服和她到宜蘭街上去。

五姐帶你去了一個市場邊的小吃店。坐下叫了幾樣小菜和啤酒，就幫倒了酒和擧杯：「來，謝謝你陪我出來，我今天真的很愉快。」

「那裡？一路上有五姐這樣的美女相陪，我才真的愉快！來乾杯。」

不一會，店長送上一個插著一根問號蠟燭的小蛋糕，五姐眼睛張得很大…。

「不用驚喜，我剛進來時看到隔壁正好是西點麵包店，要老闆幫我去買的。不知道是妳生日，還拉妳參加員工旅遊，說不定這才是妳沒報名的原因？真的謝謝妳，祝妳生日快樂，永遠美麗動人！」

「你真好，果然是公司最溫柔的男人。其實生日和你一起渡過總比一個人孤單好很多，真的，謝謝你這麼貼心。」

「五姐，雖然一直這麼稱呼妳，可是我知道妳其實還比我小一歲，既然比妳大，出外當然要把妳照顧好，妳可是我們分公司之花，萬一損了指甲掉根毛我可會成為公司男同事的箭靶，一定要善盡護花使者的任務啦！」

「一個人的心理年齡不是看身份證上的出生日期，歷盡滄桑，我覺得我的年齡都要變成黑山老妖了…。謝謝你不嫌棄。」

「蛤？妳根本是小倩好不好！只是我沒資格當那個叫什麼的…書生。話說回來，五姐妳有什麼苦處，想說來我聽聽嗎？」

「寧采臣。那個書生叫寧采臣！你倒真有他的書生氣質。那也是我喜歡你的原因之一。」不知是喝了酒的關係還是…五姐臉上泛起了一陣紅暈。

「妳別開玩笑了，認識我的人都說我是『不識字又沒衛生』啦，五姐一定是認錯人了，哈哈哈。吃菜。」

「你知道我為什麼帶你來這裡個小吃店嗎？」

「不知，不過這裡的路妳好像很熟？」

「看到對面那家服飾店沒？以前是我的，生意好得很！但現在頂給別人了…。」這麼說時五姐看著對街，眼中不免露出一絲落寞。

「五姐果然有來頭。但為什麼不繼續做下去呢？」

「因為…前夫就是用這店綁住我。」

「嗯，如果妳不想說就不用說沒關係，我不會在意的。」你察顏觀色，覺得其中有隱情。

「他知道我喜歡穿漂亮衣服，乾脆要我去開服飾店。開了服飾店生意果然很好，忙得不可開交，於是…他就可以有更多時間在外面跟女人…。」

「可是…我聽說妳是因為他出國…。」

「我總得給自己一些自尊吧？你知道那些三姑六婆…。」

「嗯，的確。那…你的孩子？」

五姐聽了，忽然兩道淚水竟然溪流一樣切開了紅頰。

「沒事沒事，當我沒問。是我的錯，我該死！過生日好好的，不要想傷心事，來，乾杯」。

「明天我再告訴你。」說了這句話五姐再沒說些什麼，只是連續的喝了不少酒，你明白她一定有很多苦在心頭，也不阻止她。一直到她再也喝不下了，才叫了計程車帶她回去住處。她還直嚷著自己酒量好，可以繼續，千杯不醉。

當晚同房的同事們泡完溫泉都外出去happy了，竟然沒有人回來旅館睡。你一個人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法好眠。正不知如何熬到天亮，手機傳來了賴：

「你睡了嗎？」

「還沒。有事？」

「我頭痛，睡不著。」

「一定是酒喝多了，沒關係，我有止痛藥，拿給妳吃會好一點。」

「嗯，我在308。」

你拿了藥去她的房外，正想敲門她就已打開，本來給了藥就走卻被拉進門。

「我睡不著，進來坐坐，陪我聊聊天。」五姐說。

「不太好吧？這麼晚了…」

「我的生日不陪我聊聊？這層樓只我一個人住，沒關係的。我女生都不怕你怕什麼？」

進門你才看到，她穿著一襲淡紫色輕薄睡衣，胸罩已卸去，半隱半現的激凸上身，教人都要流鼻血，這樣的尤物，只要是男人恐怕無法不被吸引，你只好猛吞口水。

兩人房本來空間就很狹小，你一時呆站在走道上，她和你擦身去倒了兩杯熱開水，身體幾乎就碰在一塊兒。你只好往後跌坐雙人床沿，她自己先吞了一顆止痛藥，也給了你一杯水喝。

「五姐，這麼晚了，妳吃了藥該好好休息了。」

你正想起身，她按住了你的肩膀。

「你還沒給我生日禮物呢！別想走。」

「蛤…這麼晚了，那裡去買禮物呀？」

「你是豬呀！都穿這樣了，難道要我厚臉皮跟你求歡？」

「這…這…」

你還在這...不出什麼的時候，一對濕潤的脣已經封住了你的嘴。五姐往後把你壓在床上。

「把你給我，你就是最好的生日禮物！…」

隔日。

你坐在南澳的礫石海邊。看著太平洋浪來浪往，五姐身著翩翩的長裙被風吹著，一手抓著裙襬，一手按著頭髮，像個仙女般在海岸上隨著一波波的海浪高興地跳躍踏踩著。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活蹦亂跳過，而你也從沒有像今天這麼浪漫和感動過。

你不想那些有關未來的種種，因為未來會怎樣沒有人能預測；你也不想回味過去的種種，因為過去的已成事實，沒有人能塗改或抹去些什麼。

但是眼前這充滿媚力的女人，讓你覺得坐在這海邊好像置身在夢中，很沒有真實感。但這是場美夢沒錯，真的是讓人不願醒來的美夢，你打算就這樣坐著直到天荒地老，就這樣老死在虛無的幸福中…。

但，你不得不馬上醒轉。

因為你看見那女子，那翩翩的仙女，那倩影，把一雙鞋留在沙灘上，正一步一步向大海走去…

你立起身向她大喊：「五姐，不要再走過去，太危險了。」

她不知道是沒聽到或是聽若不聞，像失了神似的，並沒有停下腳步…

你竭力往她狂奔，直到你躍入海中那一刻，她的長髮已經被浪花無情地掩蓋沒頂…

你終於揪住了那在海中浮沉的身子，死命地往岸邊游去。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拖上到了灘上，她的脈博微弱到幾乎測不到了，你對她施行心肺復甦術，做到滿身大汗才咳一聲吐了水，扶起她的身子，心悸地抱著她放聲大哭，不管周圍圍過來多少陌生人…。

*    *    *    *    *    *    *    *    *

同事們都已結束行程先搭車回台中，幸好沒人知道五姐帶你去南澳海邊的事。你只是跟他們說她家在南方澳，想多留幾天再回去。然後留在羅東醫院陪她。第二天早上她在普通病房醒過來時，你已經疲累得伏在她身上打盹。

她用手撫摸著你的頭髮，於是你才覺醒。

「五姐，沒事吧？妳為什麼這麼傻？」

她只是默默笑著看你。

「有什麼事可以好好說，我會替你解決的。幹嘛想不開？」

「我覺得現在很幸福。」她還是笑著。

「死Y頭！我半條命都沒了，妳還幸福個屁！」你忍不住破口大駡。

「嗯，你的頭髮還有砂粒…連頭都沒洗？可以先去休息了，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我已經很滿足了…再也沒什麼遺憾。其實你不用救我的。」

「妳說什麼鬼話！我不准你這麼說。妳還年輕，如花似玉的輕熟妙齡，動不動就說這種話，討打嗎？」

「可是，我是說真的。」「你陪我過了一個最快樂的生日，我知道這已經是人生的極致了，還有什麼好遺憾的。在海邊我想起了許多往事，那些痛苦都被浪花一一撫平了，後來我想到我的寶貝兒子，我好想他，真的真的好想…彷彿看見他在海裡向我招手。」

「妳的孩子？不是跟前夫去了美國？」

她搖搖頭，兩行熱淚又刷地落了下來：「就在那海邊，那時我忙著生意，前夫帶他到海邊…」

你阻止她再說下去，心裡咒駡自己該死！怎麼好死不死拉她來南澳。難怪她不想參加員工旅遊。可是為什麼她最後卻又答應？

「我知道你很自責，這不是你的錯。你只是想讓我開心，而且你也辦到了。我一直以為自己可以重新做人，已經新生。我以為有勇氣重新面對故鄉的一切…。謝謝你又救了我一次。

「我，快別這麼說，都是我的錯。不該硬拉你參加，都是我害的。妳放心…我，我會對妳負責的。」

「傻瓜！」五姐拉著我的手：「你要負什麼責？我都離過一次婚了。」

「你知道為什麼那麼多追求者我都不理只理你一個嗎？」

你彷彿知道答案，但你說不出口。

「我就是因為知道你，你是個溫柔的好男人。但好男人永遠都已經名草有主了，不屬於我。請原諒我的任性，讓我就這麼自私一次，我們的一夜情就當是彼此保有最美的秘密，或是一場夢也好。曾經擁有，雖然只有一天，但也已足夠。」

「可是…」

「你放心，我自己曾是受害者，不會也不願當第三者，而且我跟你保證，再也不會想不開了。是你又給了我重生的動力和機會。我一定會好好珍惜你給予我的這條命。悲苦的我真的已經在昨日死去了！我真的真的覺得好幸福，世上還有像你曾經這麼真心憐惜我的人。我的人生又充滿了希望。不會再做傻事了…我…恨不得快點離開這裡去重新開始美好的一切！」

*    *    *    *    *    *    *    *    *

回到公司，你依她的囑咐替五姐請了長假，你覺得這樣也好。以免其他的同事聽到風聲對她說長道短或騷擾她。

但你沒想到，那次的長假也是最後的長假，五姐從此沒有再來公司。公司說她只是寄了移交清冊和辭呈用電話通知辦了手續。你打她的電話變成空號；留給她的line也沒有回應，就連住處也說她急急忙忙搬走了。

你一時充滿了失落感。不知是該開始懷念她或是想念她…。

起初男同事們都向你追問，你護花使者怎麼當的？當到把人都給丟了？你只能吱唔其詞地說不清楚，只是照她的要求請的假。幸好日子一久也沒人再提了。

倒是七仙女的其他六位女同事出奇的沒人情味，好像壓根兒有沒有這位好姐妹都無所謂？各自還是和喜歡的男同事們天天打情駡俏，沒一個人來正面向你關心五姐什麼的，但偶爾看她們在茶水間洗手台麻雀般吱吱喳喳發揮三姑六婆的想像力…什麼遇到了有錢的王子？被某廠商的老闆相中？出國去找前夫要錢…儘是一些沒品味的胡謅亂扯。你就有氣，也懶得去理。

就這樣沉寂地過了三年。

聖誕節前夕你忽然收到一張寄自西藏的風景明信片，收到那明信片時驚喜萬分，雖沒有署名，但你認得那字跡。

親愛的，還沒把我忘了吧？

周遊了許多國家，才知世界多麼美好！

下一站會到瑞士，如果方便再拍張風景照給你。

不必想我沒關係，但我會在水面溫習你的面容，
在風中嗅聞你的氣味，
還有回到夢中…對你囈語。
也要和我一樣幸福哦！          5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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