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空之殤04
* 一封信 *
這是二○○一年。
「你好好的休息吧,等點滴打完再叫我。」
穿著白衣的護士說完,收拾起血壓計朝小馬點點頭,就離開了病房。
小馬環顧四週,除了慘白一片,連個人談話都沒有。
住進這特等的病房,就像旅館的套房一樣,除了定時的「服務」,沒有人會來打擾你。
小馬也可以打開床尾上方的電視,可是他不願意,因為這個時段,實在沒有什麼夠水準的節目能引起他的興趣。
由於一場雨的關係,讓他摔斷了一條肋骨。
來到醫院才發現,併發了急性肺炎,使他有了這次奢侈的機會,來住這教學級的大醫院住院。
原本以為因此父母會多些時間陪在他身邊,沒想到他們除了靠特殊的政商關係把他弄進這「最好的大醫院」聘請「最好的醫生」住「最好的病房」之外,從住院第二天起,就不見了人影。
每回打到病房的電話,不必問,小馬也知道他們的理由:「實在太忙了,媽媽要主持婦聯的會議…」;「爸爸正因跨國計劃忙得昏頭轉向,有空一定來看你…。」
諸如此類的事務,永遠綑綁著他們、佔據著他們、使他們彼此也好像放棄了彼此一般,一週難得碰面一次。
不過,這一切都已習慣了。
小馬心裏想:就連我的畢業典禮他們都沒有來參加!那個最光榮卻最落寞的時刻都忍過了,還有什麼不能忍的?
的確,取得全校最高榮譽的「李遠哲獎」是多麼的不易!
然而小馬辦到了!他以一篇論文題目為「時空向量與反粒子作用學理之探討」取得了物理系所的最高榮譽。
小馬仍然記得,當他從諾貝爾獎得主中研院長李遠哲手中接過沉重的獎座時,心中那種有點高興又悲哀的心情。
尤其是看見會場上那兩張特別為他父母留的空蕩蕩貴賓座椅時,眼淚滑過臉頰的溫熱感覺,他永遠也難忘記。當他向全校畢業生及觀禮的來賓致得獎感言時,大家還以為他是喜極而泣呢。
「為什麼那麼沒用!」小馬輕輕地咒罵了自己一句。
當他把眼光從房間左側的窗戶移回室內時才發現,就在他的床邊赫然出現一個人影。
「對不起,害你受傷住院…」原本看著點滴的女孩,發現小馬回頭看他,急忙說。
小馬一時聽不懂她在說什麼,不過他能確定眼前這位看來並未超過二十歲的女孩,絕對不是護士。因為,第一,她沒有穿著制服;第二,她的手裏抱著一隻白色的哈巴狗,而醫院是不准帶狗進病房的。
「妳是誰?我不認識妳…」小馬說,但他的語氣溫和,因為他喜歡有人陪他說說話,何況是這位小姑娘出落得異常清秀。
「我叫小香,是我沒有把『小白』看好才害你摔倒的,真對不起!」
小馬想了一下,當時大雨滂沱,他又沒穿雨衣,眼睛半瞇著,根本看不清前方的景象,哪能注意路旁有沒有小狗竄出?他只知道他機車的前輪撞到了一個窟窿,然後整個人就飛了出去…。
「哦,沒關係,我沒怎樣,醫生說一兩個月就可以回家療養了。」小馬微笑著回答。
小香羞赧地低下頭,剛好看見枕頭旁放了一本詩集。
「你對詩有興趣?」小香問,一邊憐愛地輕撫著懷中的小狗。
小馬看得入了神。
「嗯?」
「哦,那是我的課外興趣,實際上我是讀物理的。」
「可以借我看看嗎?」小香靦腆地問。
「當然!」小馬隨手把詩集遞給她。
「是鄭愁予耶!我喜歡…」小香邊翻著詩集,興奮地說。話未說完,忽然想到自己在醫院的病房內,且面對一個陌生人,所以住了口。
「妳讀詩?寫不?」小馬微笑著問。
「有些詩我喜歡,像席慕容、蓉子…對了!陳義芝有一首『年輕心事』,我最喜歡!不過我不敢寫,我不是詩人。」
「嗶-嗶──」床邊的電話響起。
「我該走了,你好好休息,我再來看你。」小香說著放下書本,朝小馬點點頭走了出去。
小馬來不及說什麼,只好接起電話。
「致遠,我吩咐司機送過去一瓶國外買的鈣片,聽說對骨折很有用。別忘了每天吃一粒,我今天沒辦法過去了…」小馬的媽在電話中說。
小馬根本沒在聽她說些什麼,眼睛死死盯著一個背影正走出門。
「你聽見了嗎?致遠?」電話傳來媽媽的聲音。
「噢!」小馬應了一句。
「嘟──」對方已將電話掛下。
接連三天,小馬都在等著那個女孩再來看他。
但是每回出現在門口的,除了護士之外,就是家裡的傭人。
小馬開始用力的回想,那個清秀的臉龐,那雙黑得發亮的明眸,那羞赧的模樣…。
可是,總是一種模糊的印象,連接著一種暗暗洶湧的思慕…尤其在他的睡夢中。
第四天,他悶得發慌!自己慢慢地下了床,走出了病房。
經過護理站時,被護士阻止:「馬先生,你到哪裡去?醫生交代你不可以亂動!」值班護士看見他,馬上過來攙扶著說。
「不礙事!我悶得發慌,讓我下樓走走!」
「可是…」
「別碰我!」小馬發了一點小脾氣:「有事我自己負責!」
護士被他一斥,退了開去,只好說:「別走遠了,一下子要打針,我會挨罵的。」口氣有些抱怨。
「好了,好了,我只是想下樓去散散步,十分鐘就回來!」
十五分鐘後,當小馬回到病房的時候,床頭桌櫃上放著一束香水百合。
「剛剛我不在時,誰把鮮花放在我房間?」
小馬在房間打電話問值班護士。
「是一個小姐,見你不在就走了!」
「她多大年紀,有沒有留話…」
「……」
小馬真是氣結!
怪自己為什麼不老老實實待在病房裡?偏偏才離開十幾分鐘,就錯過了與小香見面的機會。
她是誰?住在哪?該如何找她呢?不會再見面了嗎?
小馬真的怨恨自己,而這種怨恨伴隨著深深的遺憾…
醫院中的時間是那麼一分一秒地難挨,而有一種情愫卻反而一分一秒累積──只因一個夢般出現的女孩。
真的像夢一般!當那個名叫小香的女子,第三次默默地佇立在他的床沿時,她並不知道小馬正在夢境中對她傾訴愛意!
小馬醒來,在床邊發現一封信時,說他有多沮喪就有多沮喪!
他甚至忍著胸口的痛楚,奔至護理站把值班護士罵得掩面哭泣。
又在醫院裡裡外外繞了十幾圈,就是不見小香的蹤影。
值班護士甚至在事後告到護理長那邊:
「從來沒有遇過這麼不講理的PATIENT(病人),他又沒有事先交代要記下訪客的姓名電話,也沒有人知道他那時正在睡覺。誰會在乎那位小姐的底細?」值班護士哭著訴苦。
不過小馬因著父母的特殊關係,他那囂張的行為還是被包容了。
再者,他也不願提早出院。
一直到醫生宣佈他已痊癒,沒有理由來佔用病房時,他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收拾衣物辦理出院。
小香從此音訊杳然。
小馬把信珍藏著,他已不知把信讀了幾千遍。
信封內只有一張淡紫色的信紙,寫著一首詩,附一段說明。看得出有些是後來才補上的。
【點滴】
親人的淚
滴滴入你的血
你感覺到了嗎?
點滴……
生命的時計
聲聲喚你甦醒
你聽見了嗎?
點滴……
如果這是夢
也許正下著雨
請你多添衣裳
點滴點滴……
如果這是痛會一點一滴消逝
直到你康復
點滴點滴點滴……
等你再睜開眼
接納這世界
我已守候成一株相思
點 滴 在你床前
P.S.
在你的床前站了一個鐘頭,細細看你。
看你睡得很甜,不時還露了出笑臉,實在不忍心吵醒你。
這首詩是第一次來看你時有的「靈感」(那時你正在打點滴),一直沒辦法完成。
第二次來的時候你不在,所以我把花留下。
原來是我認錯人了呢!因為小白車禍的那位騎士住在另外一間房,不幸已經去世。(我第一次來看你之後才知道,害我哭了好久!眼睛腫得三天不敢見人。)
也許是「緣」吧?使我遇見你,雖然心裏還是很難過(小白的事),但和你相識是快樂的!想不到第三次來看你,竟能完成這首詩。那麼,就送給你當做紀念吧?!祝你早日康復! 小香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