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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她裝了框，送到老人的手上。老人已經八十多，一個人獨居在宣信街木造的兩層樓。看到了我來，非常高興地叫著：「阿樂吔！」(海口人稱親愛的小孩)，又看到我手拿的這隻白狐狸狗水彩畫，老人興奮地直叫：「雪莉！雪莉！哈哈，這雙腳是朝陽的對不對？畫得真的好像呀！」
我聽了有些心虛，當初只是畫狗，對於背後那人影根本不在意。 

沒錯，她叫雪莉，是隻很聰明且有靈性的狐狸狗。她的本事可大著，她會顧家，抓老鼠，咬死蟑螂…最重要的是她守著這個家永不離棄。當然她也以一生陪伴了老人十幾年不平靜的歲月，直到壽終正寢。

第一次遇到雪莉時我才唸國中，那時因為家在台北，參加南部的高中聯招，所以短暫寄宿到伯父家，和大我一個月的堂兄朝陽一起努力準備聯考。沒錯，老人滿頭銀髮，但精神奕奕，雖一個人孤零零住著兩層樓的木造房子，但並不落寞。這就是我的伯母，她是個不識字的海口人，但非常慈愛而賢慧，生了四個兒子，現都已成家立業生了孫子，她一生都為這個家付出。

也因為在伯父家寄宿準備聯考的關係，和雪莉有了初次接觸。那時的我年少充滿了維特的煩惱，又面對聯考的壓力。有一天凌晨天未亮，被一陣陣貓叫聲吵醒，於是從眾堂兄弟一起睡的地鋪爬起，下樓察看，原來是一隻在牆角發抖的小貓咪？一付可憐樣。

腦中剛好晃過幾天報紙上母狗餵養小貓的報導。天真的我就靈機一動…

那時雪莉剛好生了一胎五六隻小狗在哺乳，我就小心提起發抖的小貓，走進木屋的廚房，把牠放到雪莉的懷中。說時遲那時快，雪莉為了保護原來懷裡吃奶的幼雛，猛吠一聲，接著便是慘不忍睹的畫面，伴隨著小貓骨頭的破裂聲…。

鄉愿的我怎麼也沒料到，竟成了害死牠的兇手，奮不顧身猛搥著正攻擊幼貓的雪莉，從雪莉口中把小貓搶走。

一時幾乎哭了出來，愛之適足以害之，只好拿了些報紙把牠的屍體包起來，寒風淒淒，從未殺生的我，心在泣血…抱著牠走到八掌溪邊，用手挖了一個洞替牠安葬。當然雪莉並無意去殺害一隻小貓，她只是在保護她的幼犬，錯的是我不是雪莉，那時才國三，太天真，都怪我太幼稚無知，平白害了一條小貓的命，我本是一番好意，希望牠不要怪我，早日上天堂重新投胎過好日子。

那時伯父不知什麼原因經常酗酒，而且酒精中毒，每每發酒瘋就拿家裡大大小小出氣！因為一家大小都逃避他，無人可折磨甚至還砸壞了家廚房外的公用電話。那時是戒嚴時期，公用電話是國家通訊設備，破壞是犯刑事的，因而伯父曾被理了光頭抓去關了幾天。

伯母那時不但要照顧一家大小生活起居，應付左鄰右舍的怨氣，還要跟發酒瘋的伯父捉迷藏。孩子們常因此而不得不離家去別的地方，伯母則還要偷偷照看著先生，於是在二樓某個角落築了一個「掩蔽工事」躲起來讓醉人先生找不到。有一回竟然被伯父給揪出來，原來是不懂人事的雪莉帶著醉人上樓把她找出來，揭了她的底。

對我來說，雪莉只是一隻聰明的狗，除了喜愛寵物的心，我對她並沒什麼特殊的感情。不過和這一家人生活了一輩子，雪莉也是家裡的一份子，對老人來說是個不捨和珍貴的回憶。後來，伯父雖然戒了酒，但也已垂垂老矣！信奉了一貫道成為道親，但長年酒精中毒而且吃檳榔，最後得了口腔癌辭世。

老人的老伴過世了，堂兄弟們都有心照顧老人家，但老人卻不願搬去和已成家的兒子們同住，只一個人孤零零地守著這個沒有丈夫沒有雪莉的家。守著這個家曾經的所有辛苦和種種不堪回憶。我對老人有著一份特別深厚的感情，不止因為曾在她家裡住過，她是我伯母，也因為她是我的半個母親。每次來看她她總是說：

「小時候你爸和你阿伯兩兄弟一起住在朝陽街，我早一個月生了朝陽(老三)，但你媽因為沒母乳可以餵飽你，我的乳汁特別多，所以我總是抱著你和老三，一邊一個飼奶…。」

於是我不止一次想像起那景況，民生窮困的年代，大媽雙手抱著雙嬰，嬰兒滿足地吸吮著她豐腴的大乳…。

「頭髮都白了，可是你阿鐘仔哥哥不讓我染頭髮，真難看…。」老人叼唸著。

「不會啊，阿姆，像你這樣整頭白也很漂亮呢！頭毛少才會難看，染頭髮不好啦，這樣就好。」我安撫著她。心裡明白染頭髮對腎不好，堂兄弟自有他們孝順的用心。

老人沒了老伴，又不和子孫們住一起？我把她視為半個媽，實在心有不忍，於是有空就會來找她聊聊天，陪她看看電視，也帶家裡的28(土狗)來讓她摸一摸。她總會很親切地跟28說了好多話：「28你有乖嗎？怎麼變胖了？哎唷，可憐哦，腳還沒好哦，要自己去找草藥吃哦！」不斷地撫摸和關心28。

老人除了一周兩晚跟道親去講堂或做義工，平時也會在家做些道觀裡的雜務小事，綁綁香摺摺紙。還會拿起經文一字一字地抄寫。看著她一本又一本的抄經文，沒唸過書卻把字寫得恭整端正，令我由衷佩服。我以前從來也不知道她不識字，她八十了才在學識字，對人生任何事還是興致不減，每回去看她都是懷著側隱之心，結果她似乎對自己的處境甘之如飴。

有一回我隔了許久才去看她，堂哥怕她熱已經幫她裝了空調。她見了我就抱怨說：「阿孫吔，汝就久沒來啊呢！」我說：「現在裝了冷氣了呀？不錯哦。」

於是她就去板子上看記事。(居然都有記錄家裡發生的事)「你看你看，冷氣是x月x日裝的，都三個月了…」「有啦有啦，我只是在外面看到你門沒開，以為你在睡覺不敢吵你，沒進來，我都有來呢！」我說。

老人把雪莉掛在牆上，後來甚至移到了她的睡床邊。我想一幅畫並不能解除獨居的孤單，但對我而言這是我僅能做的，對於阿姆，心中有一份疼惜和哺育的感恩，我已經沒有媽可以孝順。只是天天陪伴老爸照看關心著他的健康。
同樣的，獨居的阿姆也是我心裡無法割捨的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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