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
我的母親
上個禮拜妻子在電腦上翻閱以前掃瞄兒子的舊相片,看到一張母親用雙腳夾著小兒子強迫灌藥的相片,我在背後看了一時心裡波濤洶湧,決定拿這張相片來畫畫。
母親去世已經十年了,一直想提筆寫一篇有關她的文章,但一想起母親的形影,就難過得無法下筆,這期間寫過一篇有關的小文,也是一邊key-in一邊紅了眼眶…。
母親是家裡的長女,外祖父是歌仔戲戲班的團主,年輕時入贅給外祖母家當女婿,因為外祖母家是地方鍾姓大地主,偏偏外祖母只生了兩個女兒沒有男丁(母親和小阿姨),雖然外公後來又娶了戲班的小旦生了許多兒女,但當時外祖母家祖宗的遺訓要姓鍾的才能繼承財產。外祖母過世前交代,要母親百日內成親。入贅要分一個孩子姓鍾,以繼承祖業。
照道理長女應該要招贅繼承祖業,但是父親是個頂天立地的硬骨漢子,別說入贅了,連一個小孩從母家姓都不肯。因此,最後只得由小阿姨改姓繼承娘家財產。
母親由一個大家閨秀隻身嫁給父親,只好跟著創業吃苦…。記得母親在世時最常抱怨的是:人家做月子都有麻油雞補身體,她不但沒東西吃只吃鹹粥,每天兩三點就要起床幫忙做麵條…就是沒有做月子,所以後來才會身體虛弱種下了病母…。一直到我是個小學生,還記得每天半夜家裡的製麵機的隆隆聲,和父母滿頭滿臉麵粉的模樣…。
母親果真是一直很瘦弱,她有時翻年輕「當小姐」時的相片給我們看,長得很「碰皮」根本判若兩人…。大概是看她身體日漸羸弱不忍心,我小學五年級時父親就把廠房設備交給伯父改開計程車,舉家搬到台北討生活。
父親雖然一肩扛起家計,母親成為標準的家庭主婦,但其實她沒有停止操勞過。當時因為父親沒有車,只能和人租用,那時車主是開白天的,剩下的夜間時間和父親約好每天的租費,油錢自理,故障也要貼修車費。如果你賺不到那些錢還是要給日租,超出的才是自己的。因此父親總是很勤奮地跑滿整夜車,只靠租用人家的計程車要維持一個家在台北的開銷,包括房租、生活費和四個孩子的學雜費真的是不容易。等過了一兩年掙了點餘錢之後,父親就去買了一輛中古車來開。本來是為了不用再交租費,沒想到車子太爛,三天兩天抛錨,反而花了更多,修車花了不少錢。母親只好到處籌錢讓父親換一輛新車。
父親是個大男人,死要面子,後來又因交通世故撞傷了一個老人,賠了一大筆錢,也是母親到處向人開口才渡過難關。所以我的記憶裡,從國中到專科那段時間,每天太陽下山時都是在幫父親擦洗車子。
父親在台北開了四年車,聽說故鄉的計程車不用像台北那麼競爭,又加上全家都得了「思鄉病」,於是開了個「家庭會議」,大家投票是不是要回家鄉?大家都懷念家鄉的美好和人情,討厭擁擠繁忙又到處污染的都市,當然是六票無異議歡呼通過。於是國中畢業後我便參加南部的聯招,和父母都搬回了嘉義生活。
回到了故鄉,起先是暫時住到小阿姨的房子,雖然小阿姨不會跟大姐計較,但父親不是那種願意寄人籬下的男人。後來為了買房有個居所,母親又想辦法標了很多會向親戚朋友借了錢,才在巿郊買了個
我從學生時代就得到了一種只能預防無法根治的眼疾(C.S.C.R.),精神壓力大或緊張時常常會偏頭痛以至眼睛痛,記得國中時K書太久都會頭痛,母親不忍心看我病痛,總是讓我躺在腿上幫我揉太陽穴,一揉就個把鐘頭,一直到我睡著為止。那時我從不想到家務操勞整天的母親的手會有多痠…。為了治我的眼疾,有一段時日每天帶我搭公車到大同區公所站,牽著我走過台北大橋去三重看一家「出名」的眼科診所…。可是那眼科真的是庸醫,因為門庭若巿患者太多,根本沒有檢查清楚就把我誤診為「結膜炎」,不但浪費時間金錢和心力而且造成我的視網膜積水惡化。但那小時候和母親一起走過台北橋的景象成為我緬懷慈母不可抹滅的深刻記憶。
母親是個淑德持家的賢女人,父親則是個欠栽培有才氣硬骨頭的「樂天派大老爺」。父親愛面子,從不認輸,年輕時每有喜宴,常跟人拼酒,非要喝赢所有朋友才行,但每每回家醉成泥人而令母親嘔血。那時的記憶,母親脾氣很差,每天嘮叼不休…甚至為了規勸父親,會吵著要離家出走。
及至中年,父親除了開車賺錢每天把賺的錢交給母親,所有的家計家務全不管,我們家是父親在做工,母親在做人。那時我一直覺得父親很不負責體貼,虧待母親。因為他白天「天不管地不管」只管睡覺,我們說話都要噤聲細語不能吵了他,如果沒睡覺的時候也會很不耐煩,有時精神不濟還會大聲斥喝。
但一直到當兵休假時有一回從火車站回來,撞見父親卑恭地跟到站的旅客們一個個拜托拉客,一時山一般高傲的父親忽然崩落變成卑下的車伕,才知賺錢不容易。令我明白其實父親其實也很偉大,為了討生活連自尊都要放棄…。從此再也不會因他在家的一點父親威尊而有意見。不過大部份時間父親對母親也是言聽計從,每天固定時間還會買宵夜給母親吃。後來家裡經濟日漸穩定。母親因為熱心且與人為善,後來還被里長舉報為「模範母親」接受表揚,也當了兩任的鄰長。記得最後那幾年最常見的景象是:母親坐在樓下門廊前,左鄰右舍的三姑六婆都來和她一起坐在地上聊天撿菜。鄰里和睦相處,大家一團和氣談笑風聲。
有一次一個小偷順手牽羊,把家裡放在門口養的會說話的九官鳥連籠子偷走,那時家裡沒人,母親剛好走出來看見,竟然追著喊小偷!結果小偷被她嚇得落慌而逃,一直追到路口沒辦法,只好把鳥籠放下逃之夭夭…。可見她有多勇敢。
有一回一向溫和的母親竟然還帶領著附近鄰居去向一個在空樓上架設十多根基地台的住戶抗議,可見她的熱心公益。
母親在世時常說自己是「快死不老」,我總是當玩笑話。但長期操勞的母親總不是鐵人,心力交瘁之下終於因而肝硬化。到現在我還後悔一直到母親得到肝硬化才和母親第一次擁抱。
因為我和妻子都要上班,母親幫我們帶大兒子至讀幼稚園,後來身體吃不消了,我申請了一個外勞看護來幫她做家事和帶小孩。那時她的肝硬化已開始轉為肝癌,有一天她忽然因為肝硬化而引起肌肉抽筋疼痛不已,我只能在床邊死命抱著她一點都不濟事,直到吃了藥疼痛過後才鬆手。小時不算,那是我唯一一次緊緊抱著她,那一次的擁抱也令我一生後悔,為什麼她在世時只懂得自己的感受,沒有常常和她擁抱。
母親不但生性善良節儉、愛乾淨,而且從小教訓我們「吃虧就是佔便宜」,不要跟人家計較。所有的親戚提起她都是讚譽有加,而且鄰里的居民們都很喜歡她。即使因身體不適卸任不再當鄰長,仍是熱心助人有求必應。但這樣的母親卻因為一次管區來調查戶口,因熱心去對面喚鄰人而在路邊被暴走的機車撞倒。
撞倒她的學生和父親來院看她時,牙齒全都被撞斷的她還勉強笑著跟學生說:沒關係,她不怪他。
母親住院不到一週,因引起併發症而過往…當時只有六十二歲。她住院時我做了一生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答應醫生替她插呼吸管。
也許是遺傳父親致命的樂天,我那時竟然沒有意會到事情的嚴重性,樂觀的以為母親會痊癒出院?所以在母親一度肝昏迷之後,醫生詢問我要不要插管幫助呼吸時,我首肯。
等母親再度醒來,已經因為被插管而無法言語,她要交代遺言我竟然還可笑的要她好好休息,等好了再說…。結果她瞪了我一眼,那一眼我永遠都忘不了。(多麼不孝呀!連她知道大限將至,要用寫的跟小阿姨交代後事我都不理…。寫到這裡…不爭氣的眼淚又流了出來。)結果我看到小阿姨一邊哭著一邊看著母親在板子上用手指寫字,一邊點頭一邊擤鼻涕和擦眼…。
後來,母親再度昏迷,又被送進加護病房,就再也沒對我說過話了。我還記得母親走的前一夜,和我坐在加護病房外,拿著衛生紙擦淚的父親。
一個人守在加護病房外,真怕被傳喚。但命運並不會因為抗爭而改變,天快亮時催命的廣播聲又響起,醫生說要病危急救,叫我進去等候。我看著醫生用強心針猛扎母親的心臟,結果急救沒有用,醫生讓我去握她的手,我不斷的叫著媽,並唸阿彌陀佛…。終於,醫生說她不行了,要我別傷心,快連絡家人準備好,要用救護車送她回家。
醫院通知檢察官來家裡相驗。那時剛好天亮,母親在救護車裡,我一邊按著人工呼吸器,陪著她回家。
我不斷地哭泣…我的最慈祥的母親,真的就這麼走了…媽媽真的走了?沒有跟我再說一句話。也沒有寫字。我只記得她最後瞪著我的那一眼…。(寫到這裡又哭了,差點哭出聲來,這是第三次了,真的不爭氣啊!)回到家,客廳擺著一張臨時的床,小阿姨和弟妺們一見都擁了過來,哭聲哀悽…。
都十年了,母親真的就這麼輕易地離開了我們,這期間不知多少回,我一想起她的慈顏,就熱淚盈眶…。一直想寫一篇文紀念她,但一直沒有勇氣…直到看到這張相片──枯瘦的母親用雙腳夾著不吃藥的小兒子,一手抓著他掙扎的左手,一手拿著湯匙灌他藥。
我最偉大的母親呀!你不但一生為我們奉獻犠牲,而且恩澤也及於小孫子,您可知他沒讓您失望,考上了第一志願,今年已就讀嘉中二年級,個子都比我高了…。
都十年了呢,十年卻仍無法讓我抹平這失親之痛,雖然寫這篇文時我五度停筆哭泣不能自已,但是,媽,請讓我為您寫篇文緬懷您的大恩吧!媽,連我也都五十了呢!但我好想能再抱抱您呀~
請您原諒我的不孝,沒有在來得及的時候傾聽您最後的囑咐,也沒有機會好好孝順回報您的恩惠,在來得及的時候。但我會永遠把您記在心中。
我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