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河

我不知道怎麼形容他，我只能說他….如河…

他不是一般的凡夫俗子，可是他卻甘於平凡，我常勸他，你非池中之物，為何總要困在一潌小水澤？不肯力爭上游？去競爭追逐…他笑一笑，什麼答案也沒給我。

有時候我被他氣個半死，說他孤僻又不是，他可平易近人得很；說他頹廢也沒有，他循規蹈矩，認真工作及生活。他是個感情豐富才華洋溢的人，就像…積蓄著飽和的水分子的厚厚雨雲，隨時有可能嘩啦嘩啦落下豆點大足以淹死人的雨。

這樣說其實不太貼切，他的個性比較像清風或陽光，不像陰霾厚重的雨雲。常下雨的反而是我，他老說我太愛哭，活像個大水庫！可是他也不檢討檢討我為什麼哭？為誰而哭？是誰教我哭的？

他不反對我說他是河，他說靈感像水，黃河之水天上來…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天才！又說他總是左右逢源，創作力豐富，不能停止胡思亂想，如果停了就會變成一灘死水，蚊蟲孳生，臭不可聞….
他說，他也喜歡我用如河來形容他，但他可不是一條順勢向低處流的水道，他的河裡流的是抽象的東西，那就是「如」，「如意」的「如」，不受拘束的如，隨心所往的如，逆勢向上的如…
真是鬼扯！誰看得見「如」呀？天底下那有這種河？他就是這麼…無厘頭！

我倒覺得他是條豐沛的情感之河。
沒錯，詩人們不是常用水來形容柔情嗎？他是條盛滿柔情的河….不，他是匯流百川的大河，多少柔情都歸向他…但真是氣人，大河只知向大海奔流，根本不在意注入他的情感有多少？或者，他不知不覺間就把很多柔情給收集著，收拾帶走了。然後只一臉無辜地說：「有嗎？我怎麼不知道？」
「哼！你還真大條呀？！如河…」

於是就這樣，有時沿著如河徒步行走，有時我在河中載沉載浮，大部分的時候，他去「如」他的，只留給我一條「何」？
有時我後悔跟了他，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離不開他，好像沒有了他，我的柔情也就枯竭了？因此，後悔之後又只好繼續跟著他。
真是自私呀！這傢伙，難道，他不知道即使是河，也需要有不斷注入的水？難道他不明白，我的柔情是有限的，也有枯竭的一天…

所以就這樣，他從沒問過我對他的心意，也沒對我說過什麼好聽的話，好像我就活該陪他一生一世，只能無怨無悔地看顧他…愛…著他？

我們一起唱過「青青校樹，淒淒庭草」，那是多少年的事了？我也不記得了，反正他一輩子都像個孩子。到現在我銀華招搖，青絲飄雪…。都還是抓不住他的思潮的流向，摸不到如河的河床。有時我常想就跳進他的河裡淹死算了，但是萬一我死了，他還有不斷注入的水呀…會不會他根本無所謂呢？畢竟我只是流進他的一條小支流吧？我曾這麼想過。

我以為，我會這樣關注他到死，這是我一生的敗筆，永遠無法擺脫的辛苦和宿命，反正，我也習慣了…
但是從沒想到，就在我漸漸認命，用另一個角度看他時，他竟然，不流了…
他終於在我身邊停滯成一灘死水？不，是已經枯竭…

「你這該死的如河呀！不是要流到大海嗎？大海還沒到呢！偷懶什麼啊？還不給我快起床…」那天我再怎麼嘶吼喊叫，他還是那個死個性，如他的如，連去死也不先招呼我一聲…

這是他離開整整一年的日子，他的一倉庫著作，畫作，蓋滿了灰塵，一輩子也沒得利的這個幻想創作者，真的就像一條只知道向前奔流的河，不曾停下腳步積成潭或湖，也不曾流到終點的大海…活著的目的到底是為何呢？

我一邊打掃，一邊清理著他的遺物，才發現了一大箱人家寄給他的書信，每封信都充滿了愛慕和感激…。這死老頭，又害我變成了愛哭的積雨雲…

陪他走了一大段，我發現我真的不懂他，讀完了所有的書信，我終於了解：如河一生的目的並不在大海，他只是把他的創作，生命的汁液，靈感的電流，不斷與人分享，灌溉流經的每一棵樹苗每一條維管束。在交會的每一個枝頭開成滿樹繁花…。這時我才發覺，其實是我倚賴著他，我是他帶著走的一口井，他在默默的補充著我的水位。

多美麗的流域呀~我擦乾眼淚，窗外燦爛的金陽剛好從窗子穿入，反射在他的著作和畫作上，滿室熠熠著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