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戀人知道你的靈魂在哪裡。當他輕輕觸動你的眼淚，當他悄悄敲開你的
心房，當他冷冷翻弄你的情緒，當他靜靜注視你的舉止，當他無論怎麼說怎麼
做，都能扣緊你的情弦時，他其實很清楚，他碰到了你的靈魂，他有絕對的特
權在你面前馳騁。

　　而你呢？何嘗不知道，他觸及了你的靈魂。他是有絕對的特權，讓你關
愛；你何嘗沒有絕對的特權，任由他關愛呢？

　　是戀人啟動了關於靈魂的探討。當然信仰也是，你信上帝，你的靈魂就被
關愛被啟發。聽起來，也蠻像戀愛的，不是嗎？你深信摯愛的人，你的靈魂就
誠實的坦露秘密。你的靈魂不會騙你，但你絕對可能被你愛的人蒙騙。你的靈
魂不撒謊，你愛的人卻可能一路撒謊到底。

　　而關於靈魂的顫動，我是不騙你的。我給你看兩封情書，誠懇記錄了一對
戀人相互撫摸對方靈魂時的撼動。女詩人伊莉莎白‧巴瑞特（Elizabeth
Barrett）這樣寫給她的詩壇情人，羅伯‧伯朗寧（Robert Browning），她未
來的先生，「你把我的靈魂向上推進你的靈魂之光，我不會輕易把它視為是普
通的光亮。」她的戀人，也回了一封情書，他說，「我的靈魂緊緊跟著你，
愛，圍著你，我活著為了成為你。」

　　靈魂來，靈魂去的，感覺起來唯心極了，對吧？講到唯心，愛情就變得很
不食人間煙火似的，可是愛情若不走向唯心，又怎麼能教人為之瘋狂為之傾倒
為之寧死無悔呢？我們會拼老命搶財富，但無論如何須活著；而我們一旦拼了
命要愛情，就算非死不可，也不怕。你說，人一唯心起來，豈不比那些唯物主
義者還可怕？唯心，突出了靈魂的位置。唯物，往往把靈魂壓得喘不過氣來。

　　靈魂的觸動，由於文人騷客過多的筆墨形容，經常給人不真實的感受。事
實上，誰沒靈魂？誰的靈魂，不會翻升不會沈淪？中西文學裡都有這樣的寫實
例子，茶花女的敢愛敢恨，不只她的靈魂因愛萌芽，許許多多在現實世界裡身
世卑微的男男女女，若曾因愛而感覺偉大，哪個不是因為靈魂跟著茶花女一道
起舞？

　　小時候，跟著我老媽看歌仔戲，碰到男歡女愛生離死別之際，除了跟我媽
一樣哭得淚眼婆娑外，我總會幻想一些更悲慘的場景，常常是潦倒的男人，跟
一位落魄的女人相遇相愛，而且愛得要死要活；再不然，就是做妓女的，真心
愛上保鏢，愛得寧可以死相殉。長大後，讀小說，才發現小說家陳映真、黃春
明，早就寫下一篇篇類似的故事，《將軍族》也罷，《看海的日子》也好，說
的不都是人再卑微，靈魂一樣聖潔？而觸發靈魂窗口敞開的輕叩聲，不都是因
為有一天突然愛情來了？

　　愛情可以讓一個人霎那間，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震動，激發出前所未有的意
志，搖晃出前所未有的迷眩，迸射出前所未有的尊嚴，然而，要是愛情退卻
了，戀愛中人必然頓時萎縮了一切存活的熱力。我看過一束被戀人棄置的花
束，靜靜垂坐室內一角，黯然的傾吐戀情的始末。花瓶內的水逐漸靜滯渾濁，
曾經粲然的花苞還不到該捲縮的時刻，卻因女主人的離去而頹然，因男主人的
萎頓而神傷，離開土壤的花之命運是飄零的，有愛的空間讓它明亮，缺愛的角
落逼它垂死，短短的生死飄離，見證了愛情存在與否的能量。愛情是什麼？一
對情侶撫摸過的室內痕跡，不管是有機物還是無機物，都清楚知道，關鍵在有
沒有生命力。愛情的生命力，取決於，靈魂的窗口願不願意打開？開啟後，什
麼時候又突然倏乎關上，永不再開？你若戀愛過，失戀過，就知道那束瓶花的
寂寞了。

　　那花怎能不寂寞？它看過靈魂之光，如何推升一位戀人，從生命的幽暗處
啟航，航向光亮。但它同樣見過不斷釋出能量的靈魂，終於覺得疲了倦了，便
逕自萎縮，終而促成另一扇靈魂窗口的坍塌。那花怎不寂寞，要是它從未被愛
情撫拭過，從未親睹靈魂張開的光與熱，它怎會懂得寂寞！

　　關於靈魂，你若愛過，就知道是存在的。你若讓戀人輕撫過你的軀體，你
就知道靈魂最好的位置在哪裡。你若讓戀人靈魂貼近過你的靈魂，你就知道靈
魂的光與熱，是何其的真實了。

　　是的，戀人知道你的靈魂在哪裡。或許最終他會欺騙你，離開你，但你總
應感謝他，不是他，你終其一生不知道靈魂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