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5-24 22:36:27紅蘿蔔與白蘿蔔

「冰山底下的大河」

「冰山底下的大河」--從〈檳榔城〉、〈三腳馬〉論鄭清文小說的創作手法

【一】前言

從古自今文學的發展淵源流長,不論是西方或是東方的文學創作,在形式與內容上皆歷經數次的更迭。然而在一代又一代的作家所不斷追尋新的文學創作形式與內涵,不僅是為了滿足自我所要求的「真、善、美」,更是為了滿足一群不斷隨著社會生活型態所改變的讀者口味。也許有些作家會為此不斷創造、超越自我原本的風格與形式,但也有一些終其一生用相同的形式與風格在創作,數十年不變。而鄭清文屬於後者。

也許在台灣閱讀過鄭清文先生作品的人可能不多,但是讀過他作品的閱讀者幾乎沒有不喜歡他的作品,甚至有許多人更因為他作品的啟發而一頭栽進文學閱讀的世界之中,成為他的書迷。是什麼樣的文字有如此的魅力?能夠讓讀過的人深深著迷?筆者認為原因無它,就是「簡單」而已!

然而在他小說的「簡單」之中卻暗藏著大大的不簡單!每一篇篇簡單的故事閱讀卻帶給讀者驚愕、震撼,因為他所說的故事是具有人的普遍性,也許就發生在你我週遭。在我們看似平凡,或是剎那之間的感動不易表達的情感,在他文字的召喚下與運鏡的圖象式小說景象運用之中,隱藏在心底深處的情感就這樣無所遁形的從心底油然而生。究竟是怎麼樣的文字魅力與運用,使得讀他的作品的讀者無一不為他作品而動容?筆者依〈檳榔城〉、〈三腳馬〉兩篇對鄭清文作以下的論述。

【二】從敘事方式看〈檳榔城〉、〈三腳馬〉

  在論述鄭清文小說時,以形式上來說,構成鄭清文小說的人物性格、故事情節、情緒起伏的敘事手法,基本上是運用了「展示」的方式。所謂的展示是指如戲劇演出一樣,將故事客觀地呈現在讀者面前。在以展示方式所做的敘事之中,故事並不依賴敘事者的講述,而成為一種自我呈現。與「展示」相對應的手法是「講述」,講述則是由敘述者主觀地將故事敘述出來。由於講述是依賴講述者的敘述行為,因此講述總是包含講述者對於故事或人物的評論。展示的敘述手法造就了鄭清文小說冷靜筆調的特色。在他的小說中因為是使用展示的方式,也使得讀者在閱讀時有著冷性筆調、簡單的意象存在。

  鄭清文在小說敘事大部分都運用了「展示」的方式,也因為如此而達到了戲劇般的效果。在小說中,故事的進行與演出是一種自然的呈現,而這一種自然的呈現也造成了故事的「不明確」。筆者所說的不明確並非作者對故事的情節交代不明確,而是鄭清文先生利用了「展示」的手法創造出來的文本。對讀者而言是一個「可寫的文本」,一個可以與作者對話的平台。以接受美學的觀點來看,作品不但是作者所創造而已,對於讀者而言,閱讀、理解也是對作品的再創造與再詮釋。

  以〈檳榔城〉為例,鄭清文為了營造城市女孩在鄉村工作的突兀畫面,利用城市女孩擦指甲油的腳與鄉村泥濘的土地作一種結合。

他俯首看看自己的腳。腳上還沾上一點泥水,有些地方已經乾了。有點緊繃的感覺。指甲上的指甲油已脫落不少,淡指甲裡卻塞著泥土,彎成新月形。P161

這樣的畫面在表面上,我們可以說是鄭清文為了營造出格格不入的城鄉距離,希望藉此引誘讀者「發現」他在小說中所要陳述的:理論與實際是有一段差距。他利用女主角擦指甲油的腳被包裹著一團團的泥土,以及做完農事後腳指甲縫中的泥土殘渣,象徵性的方式表達城鄉的結合。象徵了城市來的的洪月華在想要更加認識、了解、探索、追尋代表鄉土的陳西林的過程中,必須藉由真正扎扎實實的認識土地、生活在土地的儀式中,才有辦法真正的了解與認識。

  回過頭來說,鄭清文並沒有運用任何講述、講解、說明的字句,冀望讀者了解他所想要表達的意境。只是利用現代主義慣用的攝影機運鏡的技巧,巧妙的將他所要說的呈現在小說人物的身上,讓讀者從閱讀作品以及參與作品的再創造過程中,與讀者在文本的平台上形成對話的空間。

  在小說〈三腳馬〉當中,鄭清文也運用了許多展示的方式縱貫整個故事的內容。他在故事情節的安排上,為了想要一反大多數人對「三腳仔」的印象,便在主人翁曾吉祥欺負自己同胞的過程的前面,利用展示的方式堆疊出過去和曾吉祥相處過的台灣人如何欺侮「三腳仔」曾吉祥的經過。藉此表達出曾吉祥作為「三腳仔」的悲哀,在此不在一一贅述其展示的過程。

  令人玩味的,鄭清文在〈三腳馬〉運用了不少的「講述」手法。但這並不能以此妄加揣測鄭清文風格的變異,筆者認為鄭清文在〈三腳馬〉一篇中之所以使用較多的「講述」敘述方式,是為了使讀者對〈三腳馬〉一篇的歷史情境有更多的認識與解釋。建立在歷史情境中的小說故事為了使讀者能更深刻的體會,並且能夠更了解當時情況。鄭清文利用講述的方式,「提示」、「貫穿」整個〈三腳馬〉故事當中。其中有一段利用講述的手法,提到曾吉祥體驗到警察(殖民者)的權力時後曾有如此的心情敘述。

「這時候,他更清楚覺得,人分成兩種,一種是欺負人,一種是受人欺負。」

這段文字中,明顯的可以看出日據時代台灣殖民地社會中明顯存在的殖民/被殖民關係。在這一個關係之上,鄭清文並沒有以此套用於台灣與日本的民族意識當中,反倒是以後殖民論述的的觀念,將台灣人民劃分為欺負人的/受人欺負的二元對立權力架構中。以上雖然是曾吉祥的敘述觀點,但並不屬於作者本身的。鄭清文在這一段講述之後,利用故事不斷進行的展示性,建構出他所要表達的--欺侮、統治都是不對的行為。他藉由曾吉祥在日本在敗後的懺悔話語以及雕刻馬的塑像方式贖罪。

「開始,我怕那些人記恨於我,而後,我又怕我的不純玷汙她的土地。」

  由此我們可以知道鄭清文在小說創作之中貫穿主軸中心的是「土地意識」,這是作為70年代台灣小說的最大特色,也是日據以來台灣新聞學發展的主流價值。

【三】從意象上看〈檳榔城〉、〈三腳馬〉

  讀者在閱讀小說的過程中,往往會發現作者會「特別」關注於某一些事物,對於某一些東西作者會特別的去描述。這是因為這一些作者所在意、注意的事物,往往具有作者內心有意識或無意識的投射、小說意象的運用,鄭清文的作品也不乏有這樣的手法使用。以〈檳榔城〉為例,前一段已經說明過的土地意識其實是作家不斷在文本中以意象與「不經意」的動作展現。

她聞到泥土的味道,雖然它不曾聞過,也無法說明,但她知道那是泥土的味道。P161

作者並沒有說明泥土是什麼味道,也不利用女主角來敘述泥土聞起來的味道是如何。只是用「不曾聞過」、「但就是知道」,這兩句矛盾的文字鄉湊下所得到的一種意象--土地意識。就如同李喬在〈寒夜〉的序文中所提到的「高山鱒」一樣,對於故鄉的依戀、殷殷期盼回歸,屬於一種土地情感的意識。我想在這裡若以此來解釋女主角對泥土味道的矛盾句,就應該可以說得通了。

  除此之外,在〈檳榔城〉中另一個重要的意象是--夕陽,這裡的夕陽代表的是一種回憶、一份情感。在小說中出現了兩次談論到「夕陽」的部分,分別為一開頭與結尾,恰巧形成了首尾呼應的效用。不過這兩次的「夕陽」所代表的意向並不相同,內涵也有所差異,以下分別討論。

她在一片田畝之間,看到一座座四四方方的田莊,圍繞著聳立的檳榔樹,正好頂著那美麗的落日。檳榔城,一個美麗的名字忽然閃過她的腦際,以和那美麗的落日連在一起了。P153

這是小說中第一次出現夕陽的地方,也是女主角對於檳榔城的第一個印象。在此之後,對洪月華而言檳榔城不僅只是美麗的印象,而且在他心裡已經深深的與陳西林作了連結。檳榔城還包括了與同學們的旅遊回憶、對陳西林的曖昧情愫...。然而第二次出現的夕陽,是在洪月華要離開陳西林家中後準備搭火車的時候。

太陽剛落下,西方的天空是一片火紅。鄉下的落日,依然那麼美麗。P167

這時洪月華的心境已然有了很大的轉變,夕陽在此不但代表一日的結束也象徵著他們之間的別離、一趟旅程的即將結束。若更廣闊的看待夕陽的意象,也可以把它是為大學生活、天真浪漫的少女情懷的終結,面對人生的未來,是即將來臨為之的黑暗與無知。夕陽不僅對洪月華別具意義,對陳西林的心境也有重大的象徵代表。

「以後,我看到火車經過的時候,我也會想到你或許坐在上面,尤其是太陽快下山的時候。」

讀者可以從這句話當中讀出許多五味雜陳的情感,這是屬於陳西林在小說所說的話語裡最多與最深厚情感的一句話。鄭清文在小說理將陳西林定位為較為內斂、樸實的腳色,但在結尾處卻運用富有感情的一句話作結束。這種突兀的效果是為了突顯出陳西林對洪月華的情愫與離別時的不捨,在此句中情感瞬間爆發達到一個戲劇的高潮,而後嘎然終止。夕陽對陳西林而言是一種回憶,除了過去的回憶也包含了這一趟洪月華來訪的記憶,那是一種帶著不捨的感情,也可以說是兩人之間情誼的代表性象徵。

  〈三腳馬〉中也有意象的呈現,在小說一直以雕刻的馬為引線導引出一連串的劇情,是最為明顯的意象。對主角曾吉祥而言,他所雕刻出來殘缺的馬匹是自我「鏡象」的投射。

牠三腳跪地,用一隻前腳硬撐著身體的重量。牠的頭部微微扭歪,嘴巴張開,鼻孔張得特別大,好像在喘氣,也好像在嘶叫,牠的鬃毛散亂。我在仔細一看,有一隻後腿已經折斷,無力地拖著。

馬腳的殘缺不僅代表著曾吉祥在日據時代「三腳仔」的身分,更可以將它視為對他自卑、痛苦、心靈殘缺的「鏡象」投射。對曾吉祥而言,因為身體部分的殘缺造成的傷害,是他心靈中不可抹滅的傷痛。因此藉由日本人的權力提高自己的地位、權勢,再由已得到的權勢對於傷害他心靈的台灣人做一種報復與統治。他認為這是一種不會使自己再被輕視、嘲弄的辦法--樹立自己的地位。

  然而實際來說,曾吉祥不論多麼有權力、權位、權勢,自幼心靈所受到的戕害已經使它成為一個自卑的人。在小說中他發現日本人是不會被輕視的,這也促使他走向日本化,冀望以此能得到平等的待遇,以弭平心中的傷痛。在日本化未成又面臨了日本戰敗、妻子被羞辱的種種事情,這些事情令他傷痛卻又是自己無力改變。因而曾吉祥在追尋日本化不成而自己民族又對他欺侮傷害,身分上雙重的流亡迫使他離開,這是一種放逐,也是曾吉祥一點一滴雕刻在馬上痛苦罪惡的感受。

  除此之外小說中的「火車」也有濃厚的意象性。小說中安排了一段曾吉祥童年時追逐火車的過程。

火車從他面前急擦過去。他什麼都看不清楚。火車過去後,才覺得車上有人看著他,對他笑著。他拔腳追了過去。火車就在他前面。他追著,追著。

這裡的「對他笑著」、「火車」、「追著」是鄭清文在此句中所要展示的情感與意涵幾個重要的關鍵詞。在自己民族中不斷遭受欺侮的曾吉祥,卻在看火車時得到別人的「笑」所表達溫暖,這也使得他的內心產生了一個歸屬感。歸屬於由「火車」所象徵的現代化,而將現代化引進台灣的日本是其最終目標。這是他所追尋的群體生活,於是他追著、追著,在他的心靈中已經出現了認同日本人的想法。

  我們可以從上面的文字體會到火車所代表的文明意涵。不過若再對照到當時的歷史情境與小說其他部分裡,我們不難發現日本所引進的現代化是雜夾著殖民性格的殖民統治方式。就如同雙面手法一樣,一面以現代化征服民心、壓榨人民,另一面則是以殖民地統治方式的愚民政策教育人民。這是在日據時代日本殖民政策的慣用技倆,卻也是當時代台灣人民陷入身分認同與對日本情感愛恨糾雜的原因。

【四】結語

  冷靜筆調的感受是一般讀者對於鄭清文小說的形容,不過這並不代表鄭清文的小說沒有感情,或者說感情是如筆調相同的柔和、冷靜。筆者認為小說在冷靜的文字後面所背負的是龐大且熱情的鄭清文情感的投注,他哪澎湃激昂的感受與土地意識的觀念全部潛藏在小說文字之中。在看完他的作品,總是會有一種體悟到鄭清文的感受,卻又不知如何以言語來形容的窘境。這是鄭清文小說的獨到之處,也可說是他在追求著小說中形式與內容達到平衡的極恎表現。

  當今台灣文學興起了一波以後現代主義掛帥的文學類型,新銳作家們往往沉浸於文字華麗的堆疊遊戲當中。內容的腥、煽、色、辣,露骨且極度慾望的色情、嗜血性書寫卻往往打著後現代的旗幟進行「泛反」的行動,令筆者十分的憂心台灣文學的未來必定要充斥在這樣子的「大眾文學」之中嗎?

  許多讀者或是作家對於寫實文學總是抱著嗤之以鼻、過時的心態來看待。認為當今全球化後的世界已經進入了後現代的領域,為何台灣文學應是要與寫實主義結合?筆者不禁要反問,是那一些以慾望、拼貼的後現代文學較能反映人的生活與情感呢?還是如同鄭清文的小說一般的寫實主義較能打動讀者的心呢?我想這一個答案,看過鄭清文小說的讀者自己都能作一種很明確的判斷。
美國黑金 2019-12-12 23:5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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