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6-01 02:21:23王阿嚏

王小嚏的一千零一頁床邊舊故事 A。原題:田厝村佚事

前言

2000年M帶來這個故事與一捲對話
期許小說家王小嚏寫出一部向曾經致敬的小說。
很不巧此後小說家王小嚏正漸漸被中和成為一個散文家,
一年過去,
終究只在這個故事上堆疊了一些豆干。

2002年變壞了的王不大不小嚏,
決定翻出藏在櫃子裡這純樸拉雜的兩萬字
紀念1999年6月到2001年5月間的好王小嚏與M,反正留下來也不會有什麼用處。
並贈一證明題曰:

再沒什麼好莫測如晦的了
我全都吐光光了
沒什麼留下來裝神弄鬼了
--王阿嚏,「天才的證明題#10」, "進入下一個階段沒有秘密了的平凡小說家

。。。版權與秘密所有,翻錄王小嚏與M必咬人。。。





I. 2001年的故事開端

循著海的鮮味取道東港的午後,車子悄悄駛進屏東縣林邊鄉田厝村。出乎意料不見大排圍牆報到,沒有椰子樹、分不清地與地的交界;蔓無邊際的荒草、樹與灰,沿著水道的記憶,前埕、中堂、 後埕、大廳、過道、側門、庭院、磚地、房間...淹沒了整座紅庄園;不知是誰貼的春聯,濃濃的墨跡與褪去的豔紅卻是此地最新鮮的痕跡。來人有訝然的失落、有愀心、有不符年齡的探險愉快攪拌著的世故眼界,那是M,媽,和爸。被遺忘的歷史竟會衰頹得那樣快,是因為房子察覺家族已經從它的生命離開了的緣故嗎?


自有記憶以來就逐漸發現自己和別的小朋友有著很大的不同,M的生活似乎是由兩個大小不等的圓交織而成,繞呀繞的,驀然回首,總是還在圓內!一個圓是爸爸的家族,一個圓是媽媽的家族。爸爸的家族勢力龐大的很,對小孩子產生了無遠弗界的影響,每年總有許多個時候要一大族人聚在一起,小孩子們嬉笑玩鬧、結黨成群,大人們卻諸事消耗、是非纏身;倘不嫌婚慶節日活動旋踵無已,每當新的一年展露頭角,一大家子好容易拜完了年,收入之豐是會讓圓裡的每個孩子如魚得水、愜意得絲毫不以為苦的,倒是直到近年來坐鎮圓心的爺爺奶奶相繼過世,大圓終於也有了有氣無力的味道。另一個圓是媽媽的家族,這個圓就很特別了...民國六十七年出生,無緣識見外公外婆,倘若不是幾個阿姨來來去去,在成長的過程中烙下了獨特的痕印,然後驚訝地發現除了姐妹淘的扶持語笑和兄弟偶然的穿插其間外,媽媽不曾再有其他朋友來參與M的生活-是再難覺察得了這堅不可破的隱形小圓的。

媽媽的家族是個神秘的家族。總記得當一群阿姨突破時空距離聚在一起時,有個聊不完的話題,這話題非關現在,非關未來,卻關過去...東一句「安爸將」、西一句「倉家厝」(註:台日語「爸爸」、「田厝村」),彷彿就是構成神秘空間的神秘印記,支持神秘關係的神秘力量。其實M從小到大斷斷續續挖到的故事也不少了,只是人大了以後意見多了,有時候總難理解大人們怎麼好像總有些跳脫不了的桎梏,於是偷偷地抽絲剝繭、尋根究柢後,恍然大悟之餘還嚐到了五味備至的佐料。

M早也不只一次用不同的理由勸媽媽閒來無事之時應該著手敘寫那部她稱之為紅樓夢現代版的故事,無奈大人的心哪,比起年輕人不知多了幾道澆鑄的手續,遠交近攻、旁敲側擊、軟硬兼磨都濟不了事。傳聞道M外公生前有個寫自傳的弘願,寫呀寫的,奈何速度還是比不過老天,民國六十三年外公去逝,這個從民前七年開始的故事就此軋然而止,而半途而廢的第一人稱史料也不知去向,徒留一座靜靜頹圮的老舊大宅,抿著嘴藏著滿腹的秘密。大宅坐落於屏東林邊田厝村,乏人打理與看守,一回見報後竟遭慕名而來的闖入者竊走不少東西,百年老宅當時有知,恐怕也只有喀喇一聲伸伸懶腰,任一地的塵土宣洩十來年的蒼涼無奈吧。但這事跡竟也過了十來年了。

M童年時曾跟在媽媽的身邊去了幾次那個沒有人的娘家,現在的孩子享受慣了,對舒服的沙發、明亮的房間、新奇的電視及玩具有著莫名的癖好,要擠那麼久的車,去一個老舊蒙塵的古宅,在鬱鬱蒼蒼的果園遺址中,坐在生苔的石板上親炙那久未一親人類芳澤的蚊子,想來總不是什麼樂事;門框半朽、蛛網纏結、傢俱蔽舊、森森的房間群也構不成探險的魅力;只好似懂非懂地聽著大人抬摃,不懷好意地頻頻打量籃中那隻阿姨巧手烹飪、號稱林家秘製的鹽焗肥雞,期待著辛苦一天的報酬...如此而已。及長有自主能力,媽媽也不拿自己是小跟班看待了以後,M再沒去過老宅;從前倒是樂得清閒,一直到許久許久以後,卻奇怪地忽愛神遊其中,對不敷記憶的深深庭院悶想得慌,好些個終究沒去實現的計畫與幻想,由此蘊釀而生。


年前M結束了學生生涯,告別了小半輩子的根據地、南台灣的學府與家鄉,踏上無數人都曾背負一些東西走過的那條人生的、北上的路。回首起來,兩個圈圈、童年、家族什麼的,好像都已經走入比昨天更遠的記憶裡。 ...說來可笑,那樣構成M全部重心的生活,到後來竟生出搆不著天際的辛酸,讓一個孩子下定決心體驗失重的滋味,並且避無可避地軋進社會的機器裡。幾個月後當睽違多年的家庭春節旅遊事件重演,M半大不小的心沿路就顧著咀嚼著似曾相識中的況味;墾丁、渡假旅館什麼的代表意義,早已從生命中退席。

再次面對老宅已隔十年時空,十幾年間,在M身上發生許多事、許多改變,那叫做成長的滋味;但M沒想到的是,在M後來才遠遠地認識它以後,老宅身上也發生了許多事、許多改變,現在,甚至連「踏進去」都已不可得,這竟是無可挽回的生命流逝。田厝村老宅與M的聯繫,一下子也從媽媽的小圈圈裡加速離心脫軌成社會的議題...



II. M進場,田厝村的故事開始

林家祖厝深處的大廳,有塊寫了西河的大匾,林家的先人在百多年前從福建西河來到台灣的屏東,在林邊田厝村落地生根(M按:可能是「玄外公」的時代),初時甚窮,以養鴨販鴨蛋維生,至曾外祖林鏗(M按:化名)公一代發跡,田厝村養的鴨一舉拼過大鵬灣百頃鴨戶,金字招牌銷售全台,「林鏗師」先成了「鴨圃鏗」,「鴨圃鏗」又變作台灣的「鴨蛋王」,是當時大大一片台南府城區的八大富翁之一。
「鴨圃鏗」買進大量魚塭,全盛時期整個田厝村都是其魚塭。隔著農田遠瞰著大鵬灣的林家大厝建起來後,有人說,那是鴉片戰爭後台灣南端最大的一所大院,它的四亭卅二房七十六道門,轉眼已歷經三代祖孫...

M媽口中以自己為準向右看齊的林氏簡譜:
(祖父 林鏗 公)
(大祖母, 早歿) → (大姑)
(二祖母, 繼室) → (父親)、(二姑)、(三姑)、(四姑)、(二叔)、(三叔)、(四叔)
(母親)→大姐、大哥、二姐、(二哥)、三姐、四姐、(三哥)、五姐、我



III. M媽上場,1999年尾的母女對話

。爸爸被關的童年
....我沒赤過腳,看到大家都光著腳丫好像很好玩,有一天就赤著腳放學後在路邊吃冰,剛好那時候去相親的未來二姨丈(M按:對話中的人稱均為以作者為基準的人稱)還到剉冰店問路,因為錯問為林炳立(M按:為外公追隨的黨外民意代表),我就隨手亂指說大概在東邊,怎知吃完冰回到家,卻發現問路人就在客廳裡,生平第一次打赤腳結果就是這種下場,被二姨罵死了,現在想起來真是丟臉得很。當時很多人有鞋子都捨不得穿,都背在身上呢。(M:都穿什麼鞋?)有皮鞋也有布鞋呀,當時外公因台灣農林公司弊案在台北服監(M按:當時外公在台灣農林公司管事,被人匿報舉說貪汙或屯積米糧之類,實際上可能另有隱情,又可能是政治氣候的因素),二姨三姨就去台北奔走送飯。問:經濟來源呢?魚塭哪,也不一定。問:是都租出去嗎?沒有,有時候也自己做自己養啊,雇塭丁照顧,然候我媽媽管理,她都得用走的,撐著雨傘,一直走去魚塭。(M:一定都是穿旗袍的那一種。)對啊!我媽媽都穿旗袍,外婆多時髦,外婆就是都穿旗袍的人,不一定是精緻的(M笑:真有威嚴),我不曾看見過她穿別種衫。(M按:從外婆的名字—不纏腳的時代新女性,就可窺其氣度一二;外婆亦潮州望族之女,在小學教書,在那個年代的台灣女性中是很了不得的事,與外公為相親結婚,持家管教甚俱威嚴,媽媽常愛比喻她是蔣宋美齡型的人物。)
因為二姨三姨都在台北給阿爸送便當,所以她們兩個最相好,就差不多我小學一二三四年級那時,外公讓人關了四年,我記得是在小學五年級那年外公回來,因為阿姨都在台北,所以很進步的參考書啦自修啦文具啦都會買回來給我,都時髦得很,所以同學大家都很羨慕。皮鞋什麼的,都是她們買給我的。二姨就說,有一次過年她回來,我在火車站接她,一看到她劈頭就問有沒有買新鞋子,她說沒有,我就失望得很。二姨三姨在台北送飯,都住在一個叫阿蕊的家裡,阿蕊就是外公在省議會時,在那兒做女中(M按:日本話,即女服務生之意)的人,所以和她們很熟,在台北時,就住在她家。(M:參議院需要什麼服務生?)議院有宿舍啊,有宿舍就要有人管理啊。(M:一下子省議會,一下子參議院,倒底外公是那一個?)臨時參議員...還是參議會,我也搞不清。(M:當時的官員不是都大陸帶出來的?所以應該也是臨時的性質還是什麼的吧。)好像後來正式以後就沒選上了,那天聽大姨丈是這麼說的。(M:正式就沒選上?那豈不是政府指派的?)也不是,外公是黨外的。他日本時代有做什麼村裡的議員或代表,算是日據時代有嶄露頭角,所以後來就接著做了。(M按:其實是光復後先是高雄州第一位民選國大代表,三十五年還去南京參加制憲,數任參議員改制後再任一屆省議員,勘亂前最後的那一次國代選舉,卻候補在余登發後一位,雖然因此逃過幾十年以後讓後輩指著罵老賊這一劫,時代卻從此再下一輪。)我小學一次暑假上台北,阿姨說要帶我去動物園玩,我高興得就從那日本式房子的上面跳下來,結果鞋子底插了一根針,痛了好久,樂極生悲....(M笑 )有什麼好笑的。後來讀初中時得騎腳踏車,都是我和五姨,四姨她們當時都出去了,嫁出去還是什麼的。好,我先說四姨好了。那時外公坐牢,外婆還健在,四姨就出嫁了,四姨丈因為思想犯,被檢舉在讀台北師專時看不該看的書,當時叫做白色恐怖。(M:做學生時就娶老婆了?)還沒啦,是後來才被人舉發學生時代的事。(M:哇)當時他剛結婚就被抓去了。(M按:四姨丈坐了約三年的牢,獄中透過讀三民主義等書進行思想改造)本來我們姐妹裡沒有人喜歡做老師,只有四姨因為經過這件事而發憤苦讀,考進師專的暑期部。(M:還有這種暑期部的?)是呀,一開始都做代課老師,畢業後就成為正式的老師了。

。臺灣的距離
你現在是想寫我還是我家?(M:啊?)我初中讀完就去讀北一女了。(M:初中是讀那的?)屏東女中,每天坐火車去上學。(M:在林邊還要坐火車?)林邊離屏東還有一個小時的車程呢!(M:是都走路搭火車嗎?林邊有小車站嗎?)林邊有車站啊!(M:現在還有嗎?)當然有。我那時候讀書就是都在火車上讀的。(M:那你們住的算市中心還是郊區?)唉呀,田厝村那麼「草地」還叫市區?要吃個麵都沒得吃的啦!(M:那倒底算是怎樣的一個地方,都住家嗎?)我不是跟你說,路上有墓仔埔和一間媽祖廟(M按:每天即是要走這樣幾十分鐘的路程),還有一個好大的墳墓,都得經過。(M:那麼遠嗎?)是啊,我連要吃個剉冰還得去林邊買,當時若來高雄就算是很大的事情,要能去到屏東也熱鬧得很了。(M:去屏東要坐一個鐘頭,那去高雄要多久?)一個多鐘頭吧。(M:那要去台北豈不是要一天了?)對啊,你不知道嗎?從晚上坐到隔日白天了。當時我讀北一女就是這樣,二姨有個客藉朋友叫林紹雄在當車長,都讓我免費坐車。當時候火車上還有寢位呢!有得坐就很高級了。(M:哇,都免費,那有這種好事。坐一次要多少錢?)好幾百....百多塊吧。

。裡裡外外
我若回林邊,就是我、五姨和三舅輪流買菜。去林邊菜市場買,外婆自己不會去的。(M:怎麼沒叫佣人?)當時沒有了,年輕時倒雇了好幾個,在我出生以前。(M按:後來外公熱衷政治,錢都填進無底洞了)剛出生時可能還有,到小學就沒了,從前我家還雇廚師的呢!(M:還讀幼稚園咧?)當然有,怎麼沒有。(M:啊?你們也有幼稚園。)你不知道哦,我們那叫托兒所,在林邊田厝村要往....(M問:那有幾個人會讀?)有幾十個呀。我也稍微記得一些當時跳的舞,笑....,「風流寡婦」!奇怪了,印象還挺深的。(M:幼稚園是在教人跳舞的?)當然也有教別的。那時候我可出鋒頭了,讀國小的時候,舉凡什麼表演比賽都一定有我的份,注音、作文、演講等等...(M按:媽媽還很津津樂道的是以前學校裡的駐軍有一些勞軍活動,每次都要她去,她還表演了扇子舞之流)(M:是怎樣的一個國小?)我們的小學很大的,林邊國小只有一間,因為爸爸算是林邊的聞人,雖然當時候不大富有了,仍然有許多人認識,我們姐妹出門大家都爭著要看的呢!「林秀仔五隻腳!...」「紅豆幼仔!...」地叫。(M按:據媽媽揣想,「林秀仔五隻腳」可能是因為她們家姐妹名字都叫林秀X,而出門的時候又有三輪車坐,大家就順勢把兩隻腳加上車子的三個輪取成五隻腳的渾稱了;至於「紅豆幼仔」紅蜻蜓,說的是媽媽上中學前的招牌兩隻辮)你都說我人喜歡重形象,那是因為自小我們就備受囑目了。(M:唉,時代不同了呀)我們那時候都是生活在圍牆內的人,叫外面的人都喚做「那外面孩子」。就好像我們是住在裡面的,而他們是住在外面的,每次都來我們這裡偷摘水果!(M:這好玩了,你們是種了多少水果?)很多啊,你想想看那個時代哪能吃多少水果?我家又有芭樂、荔枝、木瓜、香蕉、龍眼,還有芒果!我們之所以會種那麼多水果也是因為外公少年時曾經偷摘水果讓人家追著跑。
又他在日本讀書時,他讀的是日本同志社經濟系,同志社大學...(M:曾外公送他去讀的嗎?)外公是很前衛的人...(M:倘若家庭不好怎讀得了?)當時家境怎麼會不好,外公年少時可是最輝煌的全盛期呢!(M:飼鴨蛋有這麼好賺?)飼鴨、買魚塭、飼魚蝦啊...彼時大戰結束沒多久,我家吃魚都是整車子、整整一桶子的呢!阿姨就說她曾經拿了一尾虱目魚去送一個日本老師,當時物資相當缺乏,那老師感動得....感動得...,那個時候光是有得吃已經很好了!(M:什麼時候的事?)可能光復前後吧,民國三十五年還是....光復前還有戰爭,所以你就知道了...(M按:據說遠眺大鵬灣的大厝還有灣上飛機起落的風景可看)
然後當時算是外公的爸爸興家的,外公的曾祖仍然赤貧...(M:那外公的爺爺呢?)大概就是自外公的爺爺移民到台灣的吧,本來很窮,一直到外公的爸爸一代才賺到錢的。(M:就是在林邊定下來開枝散葉的嗎?)對的,外公少年時因為常在台北等地走動,所以算是思想很開通的人,當時他過的可說就是公子哥兒在過的那種生活,比方說養狗養個幾十隻啦(狼犬級的)、養蘭養到幾百坪都有、劍道啦、還有什麼一時想不起來(M按:屏東的第一部車子—福斯小金龜、第一台收音機等等也都是媽媽家所有,老宅側邊的圍牆開了一條小坡道,就是做車道通車庫之用;媽媽還很津津樂道的是外公即使到了景況不佳的晚年,依然是饒富生活情趣的生活家,諸如會喝牛奶配木瓜吃,在那個還沒有木瓜牛奶的年代裡,可說是開後世風氣之先。)...(M:養蘭養在那裡呢?)我家旁邊哪!還訓練狗、噈狗去買菜呢!(M:啊?怎麼買?)就寫上咬過去再銜回來...(M按:不但這隻買菜狗上了報,這群狗的另外一則事蹟也被披露啦-他們嚇了牽著父親連震東的手去拜訪屏東聞人林先生即外公的小連戰一跳。後來據可靠消息指出,其實外公的仕途便是由養狗起,因日人撤退後留下一批難以處置的軍犬,政府打聽到外公是箇中能手,由是幫忙起了接觸,漸漸常找他參與政壇的大小事,而外公初期也是國民黨員)外公又為了栽培妹妹去日本留學讀書,把她藏起來(M按:為了抗婚),後來有沒有送成我是不清楚...那是三姑,外公的第三個妹子,三姑後來極年輕未嫁便過世了。
外公的爸爸娶了兩個妻子,一個過世之後才續絃娶了外公的媽媽,大媽只生了大姑姑一人,二媽就生了二姑三姑四姑...外公算是最大的。(M:外公不是還有兄弟?)對,就還生了三個弟弟這幾個。(M:他是長子,所以祖厝歸他嗎?)沒有吧。祖厝大家都有分到,在曾外公的年代,可能整個田厝村的魚塭都是他的,因為大家分了家,有人賣掉、有人怎樣...就都分散了。(M:我說的是房子呢?)房子,都有啊。有人分到較舊厝、有人分到碾米廠、有人分到可能是前棟還後棟、有人分到新厝、有人分到舊厝如此罷了。(M:那你們的算是那一種?)就舊厝嘛。(M:是最原先的那一間嗎?)我不是跟你說就像紅樓夢還有分榮國府和寧國府....(M:你們那邊也有分新舊哦?)對呀,像我家園子邊那個門就是通往新厝,裡面住的大概是曾外公兄弟的一房。(M:兩厝是並置的嗎?)沒有,應該說距離五分鐘的路程。(M:現在還在嗎?)有,當然,只是都舊了,那些老一輩的大概也都凋零殆盡了吧。(M:也像你們一樣沒落了嗎?)大概差不多吧,都沒聯絡了,誰知道呢?
外公最主要之所以失敗就是因為參政這個大病。(M:幾時從政?)少年時,可能二三十歲就開始了吧。就當村的什麼嘛。(M:外公幾時生的?)民國六十三年外公七十一歲過世,推起來是...( M問:民國前八年嗎?)(M按:這是我祖父的生時)不是,可能減了阿公一歲。(M按:外公從政期間最大的事蹟即代表高雄州制憲國大代表赴南京參加當時的國民大會並選出總統。外公是當時唯一沒選蔣先生的代表,但據說原因是因為他只認得蔣介石,不認得蔣中正,因此當名單上只寫蔣中正和另外的參選人時,他倒是選了另一個名字比較像蔣介石的人,而成為漏網之魚...)
二姨三姨在台北時...(M:當時是幾歲?)高中畢業沒多久的女孩子。想想看會有多辛苦,又要請律師什麼的,兩個女孩子而已,還要應付這些。當時我大概小學三四年級,一直向外公討著要買芭蕾舞鞋,我都自己一個人坐火車到屏東學舞呢!(M:為什麼那麼喜歡芭蕾舞)?就覺得很漂亮啊(M按:那時候看舞的途徑就是透過大小活動和表演),纏著姐姐要買舞鞋,後來外公答應了。(M:有那麼貴嗎?)那個時代,那個時代最羨慕人家可以跳芭蕾舞了。後來我五年級時住到大姨家,高雄建國橋附近,就到李采娥(M按:當時相當有名的舞蹈團)那學了一個月的舞。外公當年在日本曾經喜歡上一個彈鋼琴的女孩子,後來就發誓要讓他的女兒也彈琴,可惜那時候鋼琴實在太貴了,林邊哪裡又找得到彈琴的老師,所以始終也沒如願。
(M:外公是幾歲結婚的?)我也不知道....( M:要不然外婆是幾時生的?)就看大姨幾時生的,大姨大我十八歲,媽媽四十歲生我(M按:所以可推出外婆約民前三年生,婚嫁時約二十一歲,外公則約二十五歲),古代又不懂得避孕,就一直生,都在自家生產,難怪後來身體就不好了(M按:外婆共生了三男六女)。

。林家大院
(M:描述一下祖厝嘛!)就東廂房、西廂房那種的。(M:中間是客廳嗎?)中間有大廳和中廳。(M:是不是有分兩部分?)是啊,一個前院、一個後院,中間一個叫中...中什麼的。(M:前後是分什麼?)前面一個大門,中間經過一個...中堂啦!那叫中堂沒錯,然後到後面的大廳。(M:中堂?)中堂就是一個川堂呀。(M:休息用的?)就好像一個可以辦事情的...( M:歇腳什麼的嗎?)那兒沒有牆壁...(M:沒有椅子嗎?)沒有牆壁,前後中空的!(M:那不就是裝飾性質的嗎?)可以在那辦點事情,像是在那裡宴過客還是什麼的。然後是大廳啦,大廳我很怕。舊時人若過世都要停在那。那時候都要輪流,好幾家,每家都要去關一個月的廳門,晚上都得去關門。都點一盞燈,很昏黃的燈,晚上若要我去關門,都嚇得要死...我到現在作夢也還都會夢到...( M:那時候那有什麼人過世?)從外婆開始,就一直陸續有了。(M:外婆?那時候你也大了不是?)(M按:外婆在媽媽念大學時過世,當時媽媽正在外雙溪東吳期末考,中途被喚出來告知噩耗,當場號淘大哭,考卷也寫不下去了,就坐車去台北奔喪,也沒理會接下來的幾科考試...最後是怎麼過關的?這種事也沒人有心情去記了吧。關於外婆的病還有一件軼事:外婆最後因腎臟病長年臥病於台大,媽媽在學校讀書,也不能太常去看她。生病開銷大,當時醫藥不普遍,醫師就像金子打造的一樣,也是病人亟欲討好的對象。有回媽媽和阿姨送了些木瓜給外婆的主治醫師,醫師卻以極輕蔑的口氣丟下一句:「木瓜養的飽我?」,推其時約為民國五十八年,腎臟病現在來說對生命已不具威脅性,洗腎機器也已普及,媽媽每念及此,總不免唏嚧)不是外婆啦,是外婆之前的曾祖...就外公的媽媽那時期我就有印象了。(M:外公的媽媽?呀,外公的媽媽當時還在)...外公的媽媽在我小學時還在。(M:原來你也有阿媽的?)嗯,我有阿媽的,她到我小學四年級才過世。然後過世前都得先移到大廳,所以都會覺得大廳很神秘、很可怕。(M:你們每人都有自己的房間嗎?)當然...沒有啦,我們女孩子住在一起。(M:那大廳不就是客廳?)沒有,大廳不是客廳,大廳就是放神位、放祖先牌位的。(M:那客廳又是什麼?)客廳是家裡的起居室,各人有各人的客廳。(M:那麼怪?)怎麼會,就像我們家有自己的客廳。(M:但總不會爸媽一個客廳、我一個客廳吧!)當然是我們一家人共用一個客廳。(M:公用的那不就是大廳?)才不是,大廳是在東廂房與西廂房中間的那一個,客廳則是屬於個人,看是東廂房或西廂房家裡的。(M:東廂房西廂房住的是不同人?)不同人,而且分前落後落。問:那你是住在?我們是屬於前落...那邊也不知是東邊還西邊?(M按:為面對宅院的右手邊)(M:另一邊住的是誰?)「應敏嬸」他們。(M按:諧音,媽媽也說不出真名,我還差點把「應敏嬸」聽成「愛咪嬸」)「應敏嬸」人很好,沒生育,就過了一個來,女兒是,兒子也是(M按:據說美美的「應敏嬸」跟爸爸這邊的圈圈也頗有潚源,國中同學、女兒的朋友之類的而曾打照面,但老實說,在那一堆人頭裡,我那能真正記得誰是誰呢)。那邊是「應敏嬸」住,我們住前院那,然後我家側院裡面的都屬於我們了...我家最大了,還有很多果園很多什麼的,那裡頭的人就屬我們最大!但因為那些房子都在祖先的名下,分家是分家了卻沒過戶,演變到今天就很麻煩,得要蓋一堆章才行。...現在好像可以公告,過一兩個月後無人質疑就行了。(M按:由此可見這是個可以認作古蹟公共財產的房子)(M:你們家這些真是的,都沒志氣,也沒人要傳承舊厝)...舊厝都朽壞了怎顧得了。(M:要不也是古蹟呀?)我家是沒落了,就好像霧峰林家,政府花了兩三億整葺,還不是震倒了。那天不是一個林家的後代說:我們林家也是一個沒落的家族了。他也這麼說,世世代代都是一樣的(M按:媽媽八成又想到紅樓夢了)。(M:古蹟就是有這樣的意義在啊,難道非得是世代輝煌的才能保存?)誰會去做呢?

。水道的記憶
當時若「村外的人」是很羨慕我家的。(M:什麼叫做「村外的人」?)我們那「村內」,圍牆外那些人。(M:原來是你們自己取的。那你們那住的都是台灣人嗎?)對啊。(M:沒有外省人?)沒有,是後來一些駐軍來,有的就在那兒嫁娶...比較少了,後來也都搬走了。(M:你們是怎麼住的?)女孩子一間。(M:住一間,你們那是什麼床?)我有自己一間,讀書的孩子有自己的房間。(M:誰是要讀書的人?)阿姨那時候都畢業了呀,她們就住在一塊,有的也嫁出去了,然後我就去住在較內底那邊,灶腳邊裡頭那間。我就是在那拼到第一名的。(M:什麼灶腳?)舊時我家廚房旁邊。(M:你們真的都沒有佣人嗎?)那時沒有啦。(M:都阿姨在做菜嗎?)阿姨得輪流呢,你沒聽阿姨說的笑得....( M:為什麼?)就有人輪下午,有人輪晚上的。舊時也沒有冰箱,古早時代還沒有冰箱,外婆若買一塊豬肉就說下午切哪,晚上切到哪。炒菜要一般大,菜得切得差不多一般大。以前我沒煮過飯,我都分配到掃地,掃我們那個客廳外面那塊。那塊算什麼院?....龍眼樹下。(M:內院還種龍眼樹?)你不知道,多大一棵呢!摘了就有呢!我們都隨手一摸就有了!(M:你們外面不是還一個圍牆的,房子右邊一片....)一片芒果樹。(M:這只是一小片嗎?)那裡本來有一間房間,本來二舅和三舅住在裡面。後來....從前淹水時...對了,我家的歷史就是最會淹水! 地層下陷,很會淹水的。(M:什麼叫地層下陷?不就都是沒有排水設備?)因為地層下陷的原故,所以常會淹水,就都是那一間....(M按:林邊魚塭多,養殖魚業超抽地下水造成地層下陷的問題也曾喧鬧一時。)(M:淹水都怎麼辦?)那間小木屋算是最高的,所以若淹水全家就都躲到那間去。全家都窩在那一間,就勉強煮一鍋飯,再泡生雞蛋和淋醬油。(M:生雞蛋?你們還有生雞蛋吃,別人都沒有....)怎沒有。(M:你們還有飼雞鴨嗎?)沒有,買的。問:沒再養鴨子了?沒有了啦,自我小時候就沒有了。(M:都去買的嗎?)對的,我小時候就沒看過鴨子了。當時外公成功後那裡還要養鴨子,外公從政成功後怎麼還要飼鴨?都去外面投資了,提著錢去借人,也都是這樣讓人倒了,投資也都讓人倒了,就是這樣失敗的。但是外公還是做了很多善事的,當時外公一個....一個東港的醫生,當時他家很窮,外公裁培他....( M插嘴:醫生家裡怎會窮,不是應該家裡窮讓人裁培做醫生嗎?)家裡較窮較沒錢,外公就幫著資助他,後來外公老年眼睛開刀去他那兒做,樣樣都他來,每天還泡一杯蔘茶給外公喝。那時若淹水我們就用腳桶,每樣一直墊高起來...( M:傢俱嗎?)是呀,都墊得很熟練了,水若要退了,就趕快...一人一間,你清那間,我清這間,什麼人清什麼間...現在清完等一下又淹起來就再忙一回...(M按:據說外公的手稿也正是在後來的屢次大水中不知所蹤。)
然後小時候我們都有坐那輪筏...就那個排筏...(M:哇,淹水都坐那個呀?)對呀,可以划船的呢!你知道嗎?(M絕倒:笑死人了!)!就是淹到這種地步的呢!(M:那划船都划到那兒?)就在我家的四周那晃呀。四周去店仔去那兒的。(M:哪有得通?那不是會讓房屋阻住?)不會呀,就每家都淹得很了。有路,路就是行船的地方了。不是有照片嗎?(M:哪有?)我不是有給你看過...(M抗議:哪有?)我很小,紮兩根辮子,三姨就穿短褲在那划...(M:哪有?沒有啦,我要看。)有啦,現在不知道收到那去了。我就還記得,我坐在上頭,人還很小,讀幼稚園而已的樣子...

。時光的辯論術
你若覺得難寫去寫阿公他們的,抄抄書...不是比較輝煌?(M:誰那麼俗氣,錦上添花)?還存在的事業人們也較知道,(M:要是你就都會這樣子。)我們這些都不存在了...(M:就都愛交這種最好看的東西給人家...)當然啦! (M:我跟你說人家讀歷史的就是越會消失的才越顯得珍貴。)人家說富不過三代是真的。(M:哪裡,那是你們不夠爭氣還賴這句?)你們又多爭氣了? (M:你們要是爭氣點,看到家裡淹水也應該有人要發憤做建築師了,笑,哪像你們划划船好玩就算了。)我們家的男生是比較不好運。(M:你們家的男孩子為什麼都這樣?)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麼命運呢,怎曉得?(M:關命運什麼事?)事業做的比較不好,像人家說的不該做養魚的事業。(M嘆:唉,這什麼話?)這是殺生的工作...( M:世上本來就各有各的運勢)...就是這樣後來外公才會不好,舅舅也才會不好...(M按:外公七十一歲逝於癌症,二舅因癌三十八歲英年早逝,三舅現也與病魔搏鬥中,這正是媽媽近來意態闌珊的原因)(M:外公也活到七十幾歲了,哪有多壞?)七十多歲哪有多好,現代人隨隨便便不都活到八九十歲。(M抗議:那是現代人又不是從前的人...)以前也是有呀,然後家裡又沒錢...(M嘆:這也都必然的現象,怎麼能東賴西賴呢?你們也好過了自然也是會有不好的,怎有可能好的一直都在你們這邊,壞的都在別人那邊呢?魚塭的事業當時能這麼好,以後比較差也是應該的。)
我們那時要是抓魚就都在半夜,魚抓回來就—嘩,半夜叫起來—馬上煮最新鮮的...大家起床吃。都是最新鮮的呢!(M:你們是都養什麼魚?)虱目魚、吳郭魚、草蝦...(M:魚塭跟農田有什麼不同?利益差在哪?為什麼你們殖魚而不種田)魚比農要來得好,種水稻那農民收入是最不好的。(M:就是說嘛!)(M按:有因遂有果,這也是莫可奈何的事。)我家很多田都讓人三七五減租去了,讓政府...(M:你家還有田地呀?)誰不知道,當時田地多麼多呀。就是讓政府「三七五減租」,所以我爸爸媽媽都氣三七五減租氣得很...不過那些農民倒都因此而受惠...耕者有其田呀。(M:什麼時候的事?)陳履安的爸爸創辦的,叫做「耕者有其田」,耕作的人就分得到田,還有「三七五減租」。我們家的田就是這樣讓人放領去的。(M按:媽媽以前總愛說,如果當年那些地沒有讓人徵去,是足以買下高雄火車站後面整整一大片地的。)(M:什麼時候的事?)民國三四十年...(M按:綜合以上種種,民國三四十年發生的事還真不是普通的多)然後換股票啊,當時股票就不值錢,政府都徵收人家的田地去,發給像台泥什麼的股票。(M:那些後來不是都值錢得很?)才沒有,當時不值錢,古時候股票又不值錢。所以早早失敗時就賣出去了。(M:哎,就是沒把眼光看得更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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