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4-02 02:09:35主流出版社

我們可以像梭羅那樣生活嗎?(作者:余杰)



所謂國家主義,就是一種把我的祖國的蠢蛋們,同侮辱我的生活方

式的人,同褻瀆了我的語言的人聯繫在一起的愛。

卡爾克勞斯


中文世界裡的讀者, 大都讀過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的《湖濱散記》(Walden),認為梭羅是一個如同陶淵明那樣獨善其身的隱士。至多還知道梭羅是個環保主義者和素食主義者這兩個取向正是晚近以來十分時髦的、布爾喬亞(小資)味道十足的意識形態和生活方式。然而,卻極少有人知道梭羅還寫過鏗鏘有力的政論《公民不服從》(Civil Disobedience & Life without Principle),並因為拒絕納稅而被捕入獄。

 ○○三年,當我第一次訪問美國的時候,專程去位於波士頓郊外的瓦爾登湖「朝聖」,並進入梭羅當年居住過的那個簡陋的小木屋中體驗一番。湖邊迎風而立的梭羅銅像,呈現出他戰士的那一面嚴峻的神情,蓬亂的鬍鬚,並沒有常人想像的那麼和藹可親。在其浪漫的表象之下,是嚴峻的性情和尖銳的批判,是怒髮衝冠的公民抗命。

 

梭羅為何將自己送進監獄?


梭羅與好朋友愛默生(RalphWaldo Emerson)等人,可以說是美國的第一代公共知識分子。與那些跟他們同時代、高高在上、貴族氣十足的歐洲知識分子不同,梭羅等人崛起

於「隴畝」之中,具有草根特質,與普通民眾水乳交融。英國歷史學家保羅約翰遜(Paul Johnson)指出:「美國本身就是對不公正的舊秩序進行革命的產物。」美國的政府結構跟中央集權的歐陸國家迥然不同,美國是先有本地社群,繼而有地方自治,再有聯邦政府,難怪來自法國的思想家托克維爾(Alexis de Tocqueville)大為感歎,並寫下了《論美國的民主》(Democracy in. America)這一經典巨著。

 與普通的美國人一樣,梭羅對於像霍布斯(ThomasHobbes筆下「利維坦」(Leviathan,巨靈)一樣的政府和國家權力,始終心懷警惕。雖然有憲法和三權分立的體制保障,他們仍然擔憂政府的權力過大,大到危害公民權利的地步。梭羅認為:「美國政府從前取得的所有成就,皆賴於美國人民的性格;如若政府不曾時時作梗,取得的成就還會更大。因政府乃是權宜之計,人們可以由此欣然做到不相往來。」換言之,政府並不具備上帝般的權威,政府僅僅是一種「必要之惡」而已。

 當政府小心翼翼地行使民眾之授權的時候,民眾也就給予政府相應的尊重和支持;但是,即便是民選政府,亦有可能出現「脫軌」。當政府失去「懲惡揚善」的天職時,公民當何為?梭羅斷然指出:「當政府淪為暴政,或它效率極低、無法忍受,有權拒絕向其效忠,且有權對其反抗。」梭羅雖非虔誠的教徒,但這一決斷與清教徒傳統一脈相承。

在此一原則下,政府制訂和實施的各項法律,需要公民逐一思考、甄別。如果法律違背正義,那麼拒絕遵守法律就是「天賦人權」的一部分。這種極端狀況,不是每時每刻都會遇到,但當它發生的時候,公民不能逃避和屈從。梭羅指出:「培養對正義的尊重尚不可取,對法律的尊重又何足論?我有權承擔的唯一義務,乃是不論何時,都做我認為正當的事情。」

 是故,當政府透過徵稅來發動戰爭,並對外推廣奴隸制度的時候,梭羅便決定遵循良心的呼喚,拒絕納稅。他明明知道這一舉動的結果是觸犯法律,但他仍然主動將自己送進監獄「在其監禁行為存在著不公正的政府下面,正義之人真得其所的地方便是監獄。」如果監獄是熱愛自由的人唯一的去處,他又何妨「以獄為家」?雖然只是一天的監禁生涯,卻足以讓梭羅倍加珍惜自由與人權,並更加勇敢和堅定地為之吶喊與戰鬥。

 

梭羅啟發了前仆後繼的公民抗命運動


梭羅是近代公民抗命運動的第一人。他的生命實踐啟迪了後世很多偉人,包括托爾斯泰、甘地、馬丁路德金恩和曼德拉;他的公民抗命思想更開啟了一個源遠流長的政治哲學傳統,成為此後兩百年公民運動中寶貴的精神資源。

 梭羅之於美國,猶如伯克之於英國、雨果之於法國、托爾斯泰之於俄國,他以一種特別的方式塑造著美國歷史和美國精神。馬丁路德金恩在自傳中披露,他在一九四四年首次閱讀《公民不服從》,從而接觸到非暴力反抗的概念。金恩指出:「當時,美國政府發動對墨西哥的戰爭,試圖將奴隸制度的版圖擴至墨西哥。梭羅因反對這場不義之戰,拒絕繳稅而入獄。我由此知道了非暴力反抗的原理。他提倡不和惡勢力妥協的理念使我震撼不已,讓我一讀再讀。」此後,梭羅的思想與聖經同為源頭活水,滋養著金恩。

 公民抗命,不是消極忍耐,乃是積極踐行公民的基本權利與自由,乃是一種道德上的實現和倫理上的自足,正如金恩所言:「我開始相信,不向惡勢力妥協是一種道德責任,就和行善一樣。沒有人比梭羅更傳神、更熱誠地表現這個想法。籍由他的文字,見證他的為人,我們傳承了這一種具原創性的抗議方式。梭羅的教誨在公民運動中重燃,甚至比以前都還熱烈。梭羅倡導一個正直的人不應忍耐不義之事,而是要堅持對抗邪惡,無論場合地點,在全國各地的抗爭運動,其實都是梭羅理念的延續。」毫不誇張地說,在美國兩百多年來的歷次公民運動中,梭羅的影子都若隱若現。

 梭羅的影響力,不僅限於美國國內,而且逐漸拓展到全球。一九六年,甘地在印度發起獨立運動時,讀到了梭羅的《湖濱散記》。甘地為反英國的殖民統治而入獄,在獄中又讀到梭羅的《公民不服從》,並深受啟發。甘地在一篇評論中讚美說:「梭羅是美國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賢人。」甘地後來還說:「梭羅的理念對我影響很深,我採用了很多,而且向每一位爭取印度獨立的同胞推薦這本書。我甚至以《公民不服從》來為我們的運動命名。」

 只要專制和暴政存在一天,公民抗命就會前仆後繼、百折不撓。從曼德拉和圖圖大主教領導的南非人民取消種族隔離制度的鬥爭,到推倒柏林圍牆的「蘇(聯)東(歐)波」;從席捲阿拉伯地區的茉莉花革命,到翁山蘇姬領導的緬甸民主運動……,儘管有壓迫、苦難甚至流血,但好消息接踵而至:面對鍥而不捨的公民抗命運動,一個個貌似固若金湯的獨裁政權最終轟然倒下。在阿根廷,有失去孩子的「中央廣場的母親們」;在中國,有失去孩子的「天安門母親」,真相、正義與和解是她們的願景,而梭羅與這些如同壓傷的蘆葦的母親同行。

 如今,在兩岸三地,公民抗命運動方興未艾:香港的「佔領中環」運動喚醒了沉睡多年的中產階級群體的公民意識;臺灣的反核、大埔、洪仲丘案、【太陽花學運】等,亦激發出沉寂已久的公民自發維權運動;而在中國,從「零八憲章」到「新公民運動」,儘管受到中共當局的殘酷打壓,劉曉波、許志永、王功權等知識分子領袖、法學家、企業家等先後入獄,但地火已在燃燒,春雷已在萌動,即便中共黨內再出現毛澤東式的冷血屠夫、獨裁暴君,亦不能讓十幾億人重新返回奴隸狀態。

 

那些「以服從為天職」的人,快醒來吧


梭羅倡導的公民抗命運動,不僅是鼓勵同道、啟發民眾,更是對政府官員、普通公務員乃至執法部門、強力部門的成員喊話與傳道。被馬克思主義視為「階級鎮壓工具」的軍隊和警察,通常是公民抗命運動的對立面。梭羅入獄的時候,看守對他彬彬有禮,將他介紹給同室獄友時特意說:「這是個一流的傢伙,聰明得很。」但梭羅在面對「那兩三尺厚的堅固石牆,那一尺厚的鐵皮木門,以及那扭曲了燈光的鐵柵」時,仍然感歎說:「我不禁震驚於如此待我的制度之愚蠢。」

 所以,梭羅在《公民不服從》一文中嚴厲批評那些聲稱「服從就是天職」,從而迴避良心判斷的士兵和警察。他指出:「對法律不適當的尊重,會自然導致一個普遍的結果,便是一整隊的士兵、校官、尉官、下士、二等兵、填彈手,雄赳赳氣昂昂,翻山越嶺,奔赴戰場,而有悖於他們的常識與良心。他們算得上什麼?算得上是人?還是會動的小堡壘、小彈藥庫,一班不講廉恥的掌權者做了奴才?」在這裡,他的筆鋒與《湖濱散記》中的飄逸與浪漫迥然不同,而是如匕首投槍般鋒利:「這一些聲稱為國效力的人,簡直就算不得人,而是帶了軀殼的機器。是他們組成了常備軍,組成了民兵、看守、警察、保安,以及諸如此類。他們多半沒法自由運用自己的判斷與道德感。︙︙他們的價值,不過抵得上一匹馬、一條狗。」

 這些人固然是領取俸祿的士兵、警察和公務員,但他們首先也是公民的一部分。他們的俸祿不是政府賞賜的,乃是來自於納稅人和公民社會。如果政府命令他們從事剝奪公民的財產、基本人權乃至生命的時候,他們理所當然應拒絕接受這樣的命令,乃至脫下制服、投入公民抗命運動之中。比如,東德的邊防軍士兵接到上級向逃亡者開槍的命令時,難道要無條件服從嗎?兩德統一之後,有一名開槍打死已被抓獲的逃亡者的士兵被判處六年監禁。其律師申辯說,哨兵開槍沒有錯,他遵從了當時的法律。法官則指出,人們不應當遵守邪惡的法律,尤其當它違背了普遍的人權原則。

 在這個意義上,公民抗命運動也是對掌權者和執法者的教育和啟蒙的過程。當所有公民

都像梭羅那樣生活的時候,這個世界就能恢復「弟兄和睦同居,何其美善」的狀態。為了達致這樣的狀態,值得我們為此而不懈努力。


本文出自《螢火蟲的反抗》,余杰  著,主流出版有限公司,2014

http://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625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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