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班的故事 (90) 夜問
Take my wine
in my own cup ,
friend.
It loses its wreath of foam
when poured into that of
others.
用我的杯飲我的酒 吾友
酒一倒入別人的杯裡
原本的那圈酒花
便消逝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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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雁子瞟一眼雙手垂立桌前滿臉尷尬不知所措的小J,現在的他與剛才盛氣凌人不可一
世的氣焰完全相反。所有在場的與會者,有的故做鎮靜冷眼旁觀,有的滿心疑惑若有所思,
唯獨仇厲伶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專心優雅地享受桌上豐盛精緻的點心。
但我知道,她正用獨特細膩不著痕跡的方式全神專注觀察全局,細心記住每個細節,不放過
任何行為,不漏掉聆聽過的一字
一句,如暗藏叢林中飢餓的臥虎,耐心等待撲殺獵物隨時伺機
而動…………
雷電才停歇不久……
天空中又突然爆射出一道前所未見的強烈閃電,
我轉望窗外,白色雷光像一束巨大雷射由天降,瞬間將夜黑蒸騰,大地倏地間亮如白晝。
我望見遠方天空有架客機在三萬英呎的天空,零下四十度冰冷的空氣中航行。能保護抵禦這場霆
萬鈞的爆雷,只靠那數層薄薄蒙皮而已。雷電似乎永無止息閃耀咆哮著,吵得會議被迫暫停。在閃爍刺眼的雷光中,我瞇起雙眼,眼前似乎浮現一幅畫面,那絕對不是幻覺,更不是夢境,而是比真實還更真實的影像,我依稀看到飛機變為一隻展翅遨翔的孤鷹,千萬道雷光在黑色夜空中暈散,幻化成一團不詳的死白霧氣,裊裊白霧漸漸聚集成束,成了一條白色巨莽,追逐那隻飛翔在雷雨交加中的孤鷹。孤鷹很快被白霧纏繞並緊緊圍住,但它仍盡力展翅遨翔,不了多久,那隻孤鷹被四面八方射出的亂雷擊中,裹著那片如屍布的死白霧氣,隕落在深不可測的黝黑山澗裡,畫面如此逼真,看得我渾身打了個寒顫。此刻,我驚覺飛行竟是如此駭人,這是我上線以來,頭一遭對遨翔天空感到驚恐畏懼。
我顫抖的身體被小雁子溫暖柔軟的手緊緊摟住。
「念念,沒事…沒事…」她的聲音讓我從失魂中驚愕覺醒。眾人的眼光集中在我身上,以安靜無語的方式在心中議論打量。小雁子拉著我頭也不回離開那個豪華的戰區,走上通往臥室的紅毯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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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臥房,我兩並肩坐在床沿邊。壓抑多時的情緒,我忍不住坦軟地撲倒在她腿上
哭泣,我沒有嚎啕大哭,因為想聽小雁子輕聲細語的安慰。小雁子絕不在我哭泣時說「不要哭」或是「別哭」這幾個字,她總會說,別怕…小雁子在這裡…小雁子會在這裡陪念念。她的聲音溫暖柔和,像是將春風輕輕吹入我的耳中,這一年多來,許多的在線上受到的冤屈和侮辱,傷心的故事和無理的要求,總能在那時盡情哭泣發洩而化解無形。
「念念…,我在這裡…會在這裡一直陪念念…」小雁子口吻充滿著疼惜:「妳現在很安全,小雁子會保護妳,今晚念念會睡得香香甜甜,聽到了嗎?…」
「嗯!」擦乾眼淚,用力點點頭,但不久又不爭氣地噗哧流下。
「瞧妳,哭成這樣。眼睛紅得像小白兔…腫得像豬頭…」小雁子用手指拭去我臉上的淚水,再輕捏一下我耳朵:「妳喔,害我等下又得拿我的寶貝墨鏡讓妳戴上…」
,我啜泣聲戛然而止,抬頭破涕為笑問:「是那隻LV的嗎?」
「是別隻!」她捏一下我的腮幫笑說,「妳……就是愛用我的寶貝…」
小雁子晶瑩剔透雙眼和她慣有恬淡溫柔的微笑有一種說不出的神秘溫暖,滲進心坎鑽入我靈魂深處,平息了剛才驚慌失措混亂思緒。
我八歲那
年看見過一些白色的小鬼,每逢掌燈時分,那些小鬼就跳到我的書案上,甚至在棋盤的格子
裏,使我萬分恐懼。覺空聞訊趕來,他恍如一年前第一次上緊急狀況處理訓練課,那是堂極度辛苦危險的課程,不但要流利的背誦中英台文,模擬乘客循序跳入slide,還要假設機艙著火,由誰墊底找尋機上乘客,有人神情嚴肅地說,皇龍規定組員基於職責,必須等最後一位PAX離開後才能自行逃生。逃生?來得及嗎?是誰當那位墊底的「烈士」?具學姐說大多是教官與她點名的組員操演。
據說每次演練都與實戰相近,常使菜鳥嚇到哭不出來。我是緊張到肚子痛到說不出話來,
新學員忐忑不安等教官到來,但當小雁子走進教室,她用帶著些微靦腆羞澀笑容看著我們,我以為只是個遲到的新學員。等發現她是教官時,大家無不目瞪口呆。小雁子那特殊的氣質,清澈似水的雙眸和,和細膩柔軟的聲音,像晨早沁涼似水的微風,瞬間趕走了教室中令人發麻場的磁場和緊張氣氛,使我原本緊繃的情緒消失無影,我那想家的痛苦,思念男友的情思也拋諸腦後
她幽雅耐性的解說有狀況,條有理的操作儀表,使我對飛行不再害怕。我從那時起起就開始對小雁子充滿了無以解釋的好感。也從那時起,我便對產生了無與倫比的信賴和喜愛。只要有她在,對我來說,那裡就是充滿光彩和安全的地方。只要跟她飛,不論到那,我總覺得像浸泡在濃郁香甜的牛奶溫泉,優游自在幸福又溫暖。
現在的小雁子正緊抱著我,她那溫暖的體溫和身上散發出的特有清香,除去我身心負面能量,外頭的狂風雷鳴,聽起來也不再那樣駭人可怕。
「小雁子……妳不會是特地來開這會議吧?」擦掉眼淚轉頭問她「…嗯 …抱歉,當然不可能…」我為這笨問題感到歉意:「小雁子妳應該…是剛巧過來的吧…好巧喔…小雁子…是不是這樣?」
出乎我意料的,小雁子對我淒然一笑微微搖搖頭。
「???!!!嗄?…」我被小雁子突如其來的搖頭嚇呆了。
「妳知道今天他們…小J……要開這…會議的目的?不是吧!」我再次問她。
小雁子神色淡漠寧靜,那雙清澈的眼睛直挺挺的看著我。她的眼神回答了我的問題,也使我驚訝到忘記哭泣,連說話都開始結巴。
「呃!小…小…雁子……不會吧…」我不信,只好double check,問她:「…妳真的…知道他們…要…開這…呃……低級變態…的會議……」說完我很後悔說出那幾個字。
低級變態………
小雁子身體微微一震,我依稀聽到她心中無限的欷噓聲,但她仍默默,那是無言的漠視?還是無語問天的冤屈?亦是憤怒不屑嘲笑?
要我自己去揣測?我不要!
「小雁子…怎麼不說話…!妳回答我……」我推開她,頹然地靠在床柱。不!她不是小雁子,她只是個像小雁子的女人,或是外星人,但是,誰能裝出小雁子那雙充滿慧黠清澈似水靈氣逼人的雙眸………
「教官,那現在我該怎辦?妳告訴……」外面雨勢忽然變大,磅礡大雨擊。彷彿雨神要在這雷雨交加的黑夜裡和雷神一決生死,開始一場兄弟鬩牆同室操戈的廝殺,多麼諷刺又巧合的一夜啊,又是多麼讓人心寒噁心的地方。
「那我在這裡幹嘛?」
但小雁子的漠然反應令我驚訝,她垂下眉頭,那寶石般閃爍的雙眸,此時好像一隻被棄養受傷的小狗,充滿無助的神情。
「教官,我不想……待在這裡 ……我……我好想回家…我的班表還沒看,媽媽在家等我的錢……」我央求她:「教官……我們不要…捲進…這奇怪變…的漩渦…好…不好?」
那個細膩溫柔而堅強正向的小雁子不見了,取而代之如黑影般陌生的小雁子卻使人心生恐懼,我趕緊用手摀住嘴巴,我怕不然我會大聲尖叫出來,我不知道大家底在幹什麽,而小雁子,妳心裏想的什麽?
「到底是怎樣了?教官,我好害怕!」我低聲哭泣,多希望這只是一場暗夜裡的惡夢。等我擡起頭來
「教官……那讓我們回家…好不好」我以顫抖的聲音拜託她說:「拜託妳說說話!我做錯了甚麼嗎?教官?」但小雁子仍漠然不語。
「教官…求求妳說話,送我我回家!教官教官………」這時我再也忍不住又摀臉哭泣。
等我擡起頭來,我發覺小雁子已從床邊下來,挺直身體跪在床邊地上面對著我。
「念念…」她小心翼翼地捧起我的淚臉:「現在我不是教官…是彥妃…是妳的最信任的朋友小雁子…,小雁子只許別人在課堂上叫我教官。嗯?」我點點頭。
「還有,小雁子最喜歡的只有妳,嗯?」我咬著嘴唇再點點頭。她看了欣慰地嫣然一笑。
「念念…! 妳已經快二十歲了,算是個小大人了……」她換用一種嚴肅語句:「不論妳準備好了沒有… 念念…妳依然要去面對大人的事界…」
愕楞!「小雁子…妳在說甚麼?我完全聽不懂……」我茫然望著小雁子片刻,然後然後我大叫:出來:「 我不要當大人…我只要當個小組員環遊世界…我…只要…賺錢寄回去給媽媽和妹妹…小雁子我不要在這裡……」。我的哭叫聲在屋內顯得突兀。樓下的人似乎有些騷動。
小雁子嘆口氣,伸出手用袖口拭去我的驚懼的眼水:「剛說妳已是個大人了…怎麼像是個小朋友…」
「念念,妳是通過訓練的國際線飛航組員,」她說:「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能隨便失控大哭大叫,這我不是在課堂上一直說嗎?」
「為什麼……事情變成這樣?我為什麼要在這裡?教官…」
她深深吸一口氣,用平靜語調以及她一貫的笑容說:「念念……很多事,是沒有為什麼的…只有為的是甚麼…」她說話時聲音依舊優雅柔細,神態依然淡然平靜,膝部也依然動也不動地跪立在地。只是我看到她雙眸中的淚無聲無息的流出,像流血般地順著臉頰從下巴滴落,沾濕胸前一片衣襟。
小雁子悠悠地說:「孩子!妳年紀輕輕,就進到這龐雜的集團核心……這是妳的命運和福氣…」但接著她以一種憂慮口氣淡淡說:「也可能是妳的不幸…」她朝窗外凝視了半晌,說:「念念,妳要學會保護自己,還要勇敢,……就算很害怕也要裝出勇敢的樣子…」
「小雁子!!甚麼是『我掉到龐大複雜的集團核心』……甚麼是『又是我的命運』?」我握住她的雙手叫道:
「妳嚇到我了!讓我回家!好不好!我要回家!」
窗外風雨交加,窗櫺震得嘎嘎作響,命運之神彷彿早已等在外面,垂打窗門告訴我們他要進來。祂進來幹嘛?準備改變誰的命運?是我的嗎?那為甚麼是我?
我崩潰了。
我嚎啕大哭,不停的往床角縮去,我知道這樣做很幼稚。反正我已經是大人了,既然我是大人,我就可以做任何我要做的事
包括大哭、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