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的歲月

隨蝶舞翩翩

溶入古風泛黃的歷史

找尋當年季節的流動

然後，我們漸漸褪色……



老街──保存與遺棄



置於緩坡的經緯上，古玩街盛著安寧、恬靜。偶然，黃翅粉蝶翩翩飛過土階，徘徊於一街歲月的古董。泛黃的舞影，使我想起那曾經滿載憧憬的蝴蝶谷，座落於朦朧的印象森林，只是在長巷外被遺棄如光羽--一根無法拾起的脆弱。穿著汗衫的老年人，重覆於老街的幽暗角落，整理著「北平啤酒」和「雙妹牌香水」海報女郎的微笑。他們常常低頭呢喃，唸著我無法聽懂的咒語。也許，這就是女郎臉上的胭脂沒有在遞嬗中散落的原因。可是，旅客並不為此而驚奇、駐足，為明眸深處的憂傷添上幾分憐惜。

緣生、緣滅，老街的時空沒有定位。木佛堆如土墳，頂著日光燈照耀的蒼穹。簷篷外撒落的徽章、茶壺和軍票，正等待命運再一次給它們轉生，讓路過的微風欣羨。從前，流動來得匆匆而不息，每一個古玩攤子都收集了一些傳說：詭秘的留聲機、褪色的玳瑁眼鏡、蒙塵生銹的自鳴鐘……蘊藏著好幾個世紀的往事，甚至遠及黃土漫漫、秋葉飄零的年代。傳說的重溫，始於機緣碰上我們的時間，讓我們越過對方的運行軌跡，交換彼此的故事。

只要故事包含著難以詮釋的細節，破落可以是另一種方式的保存。整條老街驀然陷進地去，成了深谷。除了日午，陽光總貼在廣廈的崖壁上，緩緩爬到玻璃幕牆的眉睫--深谷永遠向地底的黑暗探索。每當走進這條以「摩囉」為姓氏的小街，就知道鏡似的蒼穹並不明亮，空氣沉得無法掀起，使塵土罩著老人的寂寞。年輕人的新鮮，只能徐徐漂過，如一葉浮萍。對於這種發展，誰都無法解釋清楚，只有搖頭默許它的破落。

當太陽懸於湛藍的天幕，被遺棄的石像、銅獅子將獲重生：牠們以相同的姿態看著對街清朝的錦緞。端詳綿緞的圖案，會發覺那個瘦削不堪的韃子是由線與線的交媾構成。它的背後，是錯綜複雜、無法梳理的纏結繁瑣。互相交纏的組織譜寫出另一個故事--微雨下的宅院，一個拖著辮子的官員仰望雨花灑落院心。院外，是一段歷史的後半期，遭不斷的刪改而沾上一陣墨水的香氣……往事就這樣層層衍生，故事再創造故事，生生不息。在群體以外，淘汰將蔓延且深鐫；幽谷更深，直至觸及死亡的地脈。百年之後，老人將售賣我們的時代產物。他們是售賣被遺棄之物的魔法師，讓石像在我們的生活中復活。遺棄，某種意義上等同於保存了。故事，亦再創造了故事。

能世代不變只翩翩一隻黃翅粉蝶。風鈴叮叮，重門背後海報女郎是否夜夜淚泫不止？誰人會替手表扭上發條，讓落後的時間重新接合？





舊樓──重聚與散落



一九四一年的耶誕，傾城的信息冉冉落於房頂之上，惱人如一場暮秋的驟雨。雖然沒有烽火連天，卻驚破無數平靜的夢，使空氣沉澱成鐐銬，城巿的呼息顫抖。家園展開恆常的過渡，浮沉於未來與暫見的穩定之間。族群散落，在悠長的旅途中尋覓破碎的背影。

半個世紀後，散落還未成為過去。人們習慣把自己肯定為候鳥，隨季節往返風光不同的綠洲，築巢繁衍，羽翼豐滿的後代又再一次橫越天空、築巢、繁殖……舊樓，相對來說是一個殘破的綠洲，鋪滿歲月樹的落葉，並隨著老人的白髮增多或減少，慢慢乾枯為一角沙漠。

灰色的樓宇間斷天空，衣裳竹和電線割裂城巿的層次，跌下一襲襲六十年代的衣裳。瘦貓穿插於鐵窗之間張望銹色的招牌，世世代代守護著破落的屬土。全無層次的舊樓隱隱有六層面貌，規律之中，窗戶以某種姿態反射外界，卻又以相同的姿態拒絕外界。窗，只開向藍天，和藍天下不變的圍村。然後我明白：一個角落不是整個世界，一個斷面不是整幅藍圖。每一個角落都隱伏著新的冒險，未來將是一個誘人的迷團。我幻想，子夜的舊樓會有一個明亮的小窗，內裡還有耄耋的二胡，為一室微黃帶來氣氛。微暖的空氣會否變酸？窗外還是這樣的黑沉沉。

傳說，舊年月能憑著人的記憶再次出現：複褶的時光，在某一個斷面上相遇重疊。倘若你能走進這個傳說的區域，就能遇見賣「飛機欖」的老頭兒、玩「抬花轎」遊戲的小鬼頭、挑扁擔的農婦、高叫「衣--裳--竹！」的高個子……能感受石板路的凹凸、英式洋房的異國古雅……甚至遇到年輕的「長輩」、項脊佝僂的靈鳳、幻想中的白流蘇……也許你會選擇不再回來，乾脆做一個過去的人。

可是任我如何穿插、深入每一條幽暗的後街窄巷，都未能回到傳說中的歲月。我徬徨在窮巷，感到一種錯覺的迷失。木行的老木匠放下鋸子呆呆的盯著我，彷似嘲笑我這個相信「傳說」的年輕人。厚厚的鏡片背後，深邃的眼睛訴說這個「傳說」的真相：「我們正面對另一個一九四一年。年輕人，你不是候鳥嗎？」





我預見兩個年代的縫合

瑞雪灑落滿載星屑的房頂

星宿綻放韜晦的光芒

感覺穿越數千光年

在視野的邊陲重遇

老街因寂寞而頹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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