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0-26 18:39:46Rounder

飛行器的執行週期


 
歌手郭頂睽違兩年多,無預警發了新曲,挾帶一句:「說吧!發生了什麼?」慣於耽溺的我,他唱什麼都聽,連帶附上的字,也複製貼上,存為文件,檔名就借用他專輯《飛行器的執行週期》,擱置於電腦桌面,久久未能打開。
 
兩年時間,沒想過已足夠發生這麼多,又放下那麼多。槍砲過後,病菌抵達,再鋼鐵的意志終究洞穿、消融,甚至無所謂了,有動人的歌就好。歌手蟄伏期間,我持續為工作產出文字,指尖碰觸鍵盤動作,有時令我想起許久未見的電漿球,透明玻面不隱藏任何,能直接看見核心翻騰如雲湧,射線四處遊走,誰接近了,就落雷示威。
 
我一直好奇那原理,第一次看見,就好想哪天能伸手碰一下,如解鎖了身體的新功能,怎捨得不用?也捨不得不使壞,想把它砸地上,看摔破後會流出什麼?
 
可惜沒有機會接觸那神奇玩具,僅日日在公轉自轉的巨大球體上生活,假想底下也有閃電企圖抓我。兩年前,我因出差來到島國東方的另一小島。正午,陽光燦爛人慵懶,路邊休息的工人用一台老舊收音機播放音樂,是黃妃唱的〈星星知我心〉,應是錄音帶,磁損讓歌聲顯得滄海桑田,如今想來那不可逆的朽敗其實是一種美,而覺得它美的我大概也磁損了,物傷其類。
 
午後,受訪者和我們相約在海邊談話,過後又領我們沿那條當年為了運送核廢料而建的道路前往山中。深林裡無路無梯,偶爾得四肢並用行走,讓人活回一隻蟲或獸。陽光稀疏,只能從葉與葉之間開的小窗潛入,如䕄籠的透氣孔,而我們在裡頭高熱不退,汗不斷從我的身體逃竄離開,浸溼衣褲,飽和後滴下,像在澆灌那些從地底汲取養分、如天線開展的樹木。我一邊聽受訪者講話,一邊想:何時能結束這一切?
 
我總是想著結束一切。寫稿時候,看版時候,將印好的雜誌裝入信封袋寄出的時候,寫信邀訪另一個受訪者的時候。沒有厭,只是倦,從此地移動到彼地,相逢某人,問出故事後解散,原也是令人興奮的勞動,但幾年重複下來,難免變得像只是在不同的操場跑步。
 
寫了那麼多他人的故事,我還有辦法寫自己嗎?愈加強烈地,我只想安靜待在一處,感受地磁,等待電流從遠處以光速奔向我,如〈創造亞當〉畫裡人神指尖即將交會的一瞬。雖然我不確定能否寫出那樣電光石火迸裂、將無機物劈成有機物般的文章,但總想從自己的核心裂變中掏出些什麼,來回答那句隨著歌名〈_5:15〉發布的問句。
 
問句如迷陣,我不斷繞道,回頭取消自己。某天,忽然聯想到,若將歌名指涉的五分十五秒,看成五月十五號,不正是全國進入三級警戒的日子?被期待盡可能禁足的漫長時光,我大把大把浪擲在一張電腦桌前,還以為那就是我急欲結束其他換取的自由。工作持續,通訊採訪,遠端連線開會,接收了來自他人的電擊後,手指彈奏起來,敲成發光文件檔上的字。偶爾需要音樂,也更習慣乘著舊歌,飛行。儘管一場大疫,讓世上多數的飛行器都失去了動能,擱置在停機坪上。
 
我也一樣,站在球體無數的端點之上,人不傑地不靈,電路塞車,交通癱瘓,如過期的飛行器,零件待換,軟體待更新。舊掉的人以舊事自我滋養,我想起那回出差,在蘭嶼的最後一天,又入了山,不久後巫雲密布,語降下來,淋得我全身情話綿綿。那時的我何其幸運,又何其天真,還以為甩甩身體潑墨出去都能是一篇文章。我和同事騎車穿行山路盤旋,如飛行器降落,回到海邊,途中天空不時轟然,黑雲通電發光,時近時遠,我以為自己也有顯影內心暗處的能力。
 
不知道那其實是個嚴禁解鎖的黑盒子,不知道自己有天會變成被摔破的電漿球,什麼也沒有流出來。貼著一行問句的檔案大片留白,因為我實在說不出,發生了什麼。
 
只能說,好想回到那年的海邊,的山裡,的我自己。我急欲逃離的地方,終將成為我無法回去的所在。我的劣根性,與我透過文字訴說的能力,是否都被留在那場異地的大雨裡?收藏在從異地傳回台灣的簡訊,給終究沒有了任何關係的人?工作結束,我們搭小飛機離開,海面之上,我一直想,飛鳥是如何判斷自己還有返航的力氣?離岸多遠,才能到一個什麼都沒有的海中央?
 
沒有答案的夜裡,我聽著錄音檔打逐字稿,聽見一陣又一陣浪花碎裂,聽見林中我們踏過枯枝落葉發出的脆音,聽見我脫下衣服企圖將其擰乾的掙扎,找不到一顆按鍵輸入那些聲音。
 
就像如今,我找不到一顆按鍵,重啟飛行器的執行週期。
 
 
 
 
 
圖/郭鑒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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