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7-01 03:48:04Rounder

說走就走


 
看了塩田千春的展。週一,我還在辦公室為一份擬不出的訪綱苦惱,正對著螢幕發愁,一個為紀錄片影展幾乎住進戲院的朋友傳訊提議,不如明天就去北美館?
 
不知為何,感覺很久沒這樣說走就走,而我很需要這樣說走就走。雖已請假,還是決定約在上午。病毒如常蟄伏的日子,極熱,朋友準時抵達,在白牆邊坐著吃早餐,等了我五分鐘。戴著口罩,我們鑽入室內,測體溫、驗證件,大疫下的秩序,沒有談判空間。
 
購票入場後,我們並不清楚,離開後將面對另個狀況的台北,以及另個狀況的自己。就像大學主修油畫的塩田千春,在整個展覽中,卻僅展出一件油畫作品,旋即以「對自己的存在感到虛無,像為藝術而藝術」,逃脫了。她夢見自己成為畫作,醒後思考靈感,最後決定將有毒的紅色顏料往臉和裹身的布料上塗,雙手平舉如釘在十字架上,殉教的腥氣幾乎要從那命名為〈成為畫〉的作品中竄出。
 
在德國,她師從瑪莉娜。瑪莉娜慣於讓身體成為實踐藝術的載體,帶課如新訓,讓眾人蒙眼於雪中行走,讓大家斷食四日,讓塩田千春放下手中亂織的毛線。大難過後,塩田千春說出的第一個字是「JAPAN」。心靈解放了,回家卻因此成為無法實現的夢。螢幕裡播放著她裸體不斷爬上土丘,像爬回子宮,又滾落,如此反覆的畫面,即是命名為《嘗試.回家》的作品。
 
另一個名為《浴室》的音像作品中,她則坐在裝滿污水的浴缸裡,不斷以泥水清洗自己,臉上滿是泥巴,髒水從頭頂淋下,流進嘴巴,又吐出。黑白影像裡,她彷彿失去人形,變成某種兩棲動物。那畫面詭異如《七夜怪談》裡的神祕錄像帶,人在逃,字在飄,女人在鏡裡梳髮,塩田千春持續無感地使自己狼狽。或者,讓自己被(偽)血管纏住,血在她身邊流動,擺脫不能。
 
她也沒忘了自己的獨特標誌:線。黑白紅色線,織網如星雲,有的罩住病床,塩田千春在裡面睡覺,仿擬人身末途;有的是捕(噩)夢網,纏住兒時目睹過一場燒燬鋼琴的大火;也有像異生物攀牆而生,鮮紅絲線如神經元,伸出肢體擊殺方舟(也在一間極美的校園走廊裡擊殺過她,相片裡的背景,十足就是日系恐怖片現場)。那是整個展覽最令我不舒服的部分(生理反應是愛的表徵),置身其中,像參與了一場獻祭,科幻的祭壇,構築以藝術家的心裡的暗物質。
 
展場中播放的紀錄片裡,她這樣說明:小時候住在家工廠,每日看工人如機器運轉,「我不想像機器一樣,我想做具創造力的事,便決定當藝術家。」話說得非常冷靜,幾近殘忍,但誰又能說成為藝術家是一種選擇?背對著紀錄片,是一整面牆的血親親人相片,亡故的親人,才是真正回不去的家。
 
後期的創作都在關注此事。柏林圍牆倒後,東德到處是被拋棄的屋子,她看那些窗,像一雙雙盼不到主人歸來的眼,收集上千片,圍成一道道牆,「我想讓人們走在其中,不知道自己在裡面還是外面。」戰亂流離,喪親的行李箱也被線吊起來,浮在空中躁動著,是冤魂尋求釋放。同個空間的另一個角落,是她採訪與自己女兒同齡的孩子,問他們:「靈魂是什麼?」像問他們,剖開身體,可能看見什麼?那時,她卵巢癌復發,癌非藝術,是無法預期將暴漲或滅逝的生命,藝術家用自己的方式凝視深淵,也詰問深淵。藝術家在自己的作品裡安放鑰匙,但沒放鎖。
 
如果能拿下一把帶走就好了。午後,我們離開展場,打開手機,我看見每日準時發佈的記者會總結圖表,怎麼也沒想到會看見那樣多的確診人數,走進陽光底下,不知自己是怎麼走到這裡的,又能說走就走地走到哪裡。
 
 
 
 
圖說:隔離中的方舟,也逃不過絲線的纏捆。看完展沒過一週,台北就進入了三級警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