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的陣容
死神是一個團隊,一個分工縝密、各司其職的團隊,且儘管大家的業務範圍和工作量並不相同,但彼此間的地位是無異的,不分隊長或組員。
死神是一個合作無間的團隊,古往今來,未曾有過疏失。
我明白這事聽來很詭異,像宇宙用黑洞收藏的那些不可告人的祕密。要知道,雖然人類能破解物質的最小單位,也能在空氣裡不著痕跡地放置電波訊號,但並不代表人類什麼都懂。是啦,人類能無條件愛人,也能無差別殺人。人類發明了各種宗教,創造了不同的天堂和地獄,想像了各種外星人形態。人類為所有感官命名,包括類似感官的引力;為一切現象下定義,科學或者傳說……但,人類真的無所不知嗎?大家心裡都清楚的吧,世上總有幾個地方,是無法伸手探測的。粗糙生猛的謎團磨擦靈魂起毛球,正是創作藝術最棒的材料。
但我說的不是藝術,我說的是真實存在的機制。死神不是孤單的個體。
就拿父親當例子吧。父親過世前,除了偶爾過節般回家渡假,真是非常紮實地在醫院臥床了年餘。這是很幸運的,讓我不僅能親眼目送他跟隨死神的腳步而去,也能獲得漫長的告別。帶走父親的死神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出發時,就先打了電報通知我們。大三那年,母親打電話給在外地求學的我通知父親罹癌的消息,記得當時我正在騎車要去看電影,講完電話,一時間也不知該調頭回賃居處看能如何消化這惡耗,還是繼續臨時起意的行程。事實上我也確實忘了,但反正就算進了戲院,也是照樣恍惚吧?
徬徨是不可避免的,我自知需要找個人聊聊,便透過彼時還活著的MSN(又是哪個死神帶走它的呢?)敲了高中同學小余。小余是善體人意的人,很快在電腦另一端傳來適度的震驚和關心,在我決定就此打住時,也能看穿我並非真的需要安靜,很有效率地扯開話題讓我分心。當然我們都知道癌症很可能是終點近在眼前的百米短跑,但樂觀點想也可能是超馬競賽。我衷心感謝小余的安慰,一直遠遠近近地持續著,就算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麼去看待死神已經在路上一事。
我發現帶走父親的死神很慈悲一事,是在大四那年某個無課的黃昏時刻,小余打電話給我,告訴我余爸爸離開了,永遠。小余確實用了「永遠」這個詞,一時間我也說不出任何像樣的話,還傻傻地反覆確認。小余在電話那頭忍不住哽咽,說他毫無預警地在睡夢中過世了,而我竟只說得出「不要哭了」這種缺乏創意的話。
太不公平了吧。幾乎不可能不這樣控訴,或嗟怨。
說什麼我也不願接受世上只有一個死神的概念。這樣的想法,年紀愈長體會愈深。出社會後認識的同事,在臉書上悼念著一個陌生的名字,詢問過後,才知道是她一個為了保護妹妹不受恐怖情人搔擾而遭刺殺的學弟。好幾年過去了,同事仍不定期會打電話關心學弟的爸媽。
另一個在同公司認識的同事,則是父親前往中國經商,同樣遭人刺殺。
死亡遍地開花,各色各樣,根本像不同藝術家有不同的風格。國中同學的母親出車禍,新聞採訪事故後續,拍到了前往招魂的同學。聽聞此事時,我想到在畢業前一天命喪輪下的高中同學球球,當時正是小余負責打電話通知班上同學的,希望大家都可以在最後一天略盡點心意。那時我們都不知道,不過兩三年後,某天我將用MSN告知小余關於父親收到死神電報的事。也不知道,身體健壯的余爸爸竟會早我父親一步先走。
我在想,長大其實並非先收喜帖、再收訃聞那樣動線清楚的過程。長大是從一個生死懵懂的孩子,慢慢學習處理悲歡離合,然後變成大人。你看祝福和送別難道不都是一種放手的概念?長大就是學習放手。
如果把世間所有的死亡分類,病逝約莫占最大宗。死神團隊裡業務量最龐大的,是熊和母獅,兩者都負責牽走帶病的人,但前者懂得留下預告,後者則迅雷不及掩耳。「意外」則是人形死神的專利,反正人類的惡意也是千萬物種裡最為蓬勃旺盛的,其光滑無垢的形象也剛好抵過世間所有對死亡的想像。
還有一位孔雀死神,華麗得像愛情魅惑人心,自殺者譬如殉情、明志,或只是身陷絕境周身黑暗,再無法相信人生有其他蹊徑可走的人,全數歸祂管理。
父親將要斷氣的那晚,母親、妹妹和我都陪在身邊。距離大三那年死神說要來訪,已經六年多過去,只能猜想祂大概迷路,或因為我無法理解的理由折返了。父親是因為另一個癌症,終於和死神打上照面的。醫生究竟是如何判斷出祂已經悄無聲息地靠近了,我們並不清楚,但那晚,確實就在妹妹和我抵達醫院不久,護士和醫生進了病房待命,為父親接上心電儀,讓死神顯影。
祂只是眨了一下眼睛,心跳成一線,就把人帶走了。
那是我距離死神最近的一次,近得能看見護士為父親拆卸氣切管,看見她們拿針縫合父親脖子上的開口,清理祂留下的殘局。此後,我還會聽到很多關於祂們的傳聞和行徑,各式各樣我懂的,以及我不懂的。死神的陣容如此強大,祂們都盯著我,隨時準備出發,包括我還摸不清形體的那些,祂們的眼睛都藏在星空裡面。
圖說:死神的陣容。
圖片來源:www.facebook.com/surejoseph/photos/pcb.943647362345609/943646469012365/?type=1&theater